沈雁宾同时纵身,长刀一斜,抢先削了那狼半个鼻头,抢先吸引了那畜生的仇恨。狼兽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噬去,沈雁宾刀盾抡舞,风声飕飕,逗引着几近癫狂的战狼往下坡处走。战狼甚至哐当一下咬在长盾边缘,虽未崩坏却硬是在铁器上印下几个凹痕。
狄一兮在受伤野兽发疯之际骤然一跃,跨上鞍桥后双腿死死夹紧。这头疯狼只顾追赶沈雁宾,暂时无法顾及背上那个,一径向前冲奔,很快便接近一片混乱的同类。
狄一兮见状又大喝:“雁宾,躲起来!”
沈雁宾骤然斜飞起来,闪到一堆乱石构筑的工事间。战狼本欲追杀,可这里是斜坡,它的速度又太快,此时根本刹不住脚,一头先撞了旁边石堆摔翻,转眼就如一只乱滚的沉重磨盘摔进狼骑里。。
狄一兮反踏狼背,飞腾直起,点燃的几串火弹接连砸进了敌人最密集的区域。很快更多着火的战狼发足狂奔乱冲,将同伴一个个地撞摔下山坡。
已有人跟上狄一兮如法炮制,火光一刻未曾熄,哀嚎一刻未曾停。层层烟雾直冲上空,厚密得本见曙光的山谷仿佛再落入了黑夜。
狄一兮也朝工事跃去,沈雁宾连忙喊道:“低头!”
他依言猛地埋首,玄盾擦过脑后,砸碎了一头追赶的狼兽的脑袋,温热血浆高高抛上半空。
下属拥盾为蔽,以避矢计,尽量保证着萧敬暄的人身安全,他却只把目光落在战局之内,浑然忘记自身安危。当观察到头狼与它的骑手丧命后,狼牙军的阵势发生了明显的松散,甚至渐露下撤的趋势,萧敬暄感到反攻的时机终于到来。
他厉声喝道:“弓箭手!”
跟在萧敬暄身边的耿龙锦会意,对后面的人扬起手,萧敬暄指定浓烟最重的区域:“放箭!”
千百利矢若磅礴大雨落下,黑烟滚滚的山谷中天日无光,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这一遭下来,陷入双重危险的狼牙军阵形,显现了彻底的溃散之态。不少后方的狼牙兵调转坐骑试图逃走,这一回转速度稍缓,堵住了前面士兵的逃生去路。四散奔流的人潮混乱地反复冲撞,远远近近的惨嚎声不住冲进耳来,一时间不知有多少是丧命于同伴的践踏之下。
官军顺势掩杀过去,虽然顾忌阵地失守,未敢离开松骨丘太远,但也再教狼牙军添了一波死伤。直至借着洒满山洼的朝辉,确认邻近再无残敌,第二场艰难的守卫战才算宣告结束。
胜,但仅算惨胜,狼牙军固然付出了损失三百余人的代价,守军也只剩下一百名出头。山坡上的累累尸骨,肢体残损,五官缺失,不似人形。幸存者的面庞除了迸溅血污,也不见半分血色,惨白若幽冥游魂。
何清曜的眼里,天是黑的,地是红的,奇诡的异色慢慢地相互融入,仿佛是血液缓慢凝结的过程。
也是死亡的过程。
游走附近的人们神情多见麻木与疲倦,迎面而来的狄一兮却表情镇定,何清曜朝着阳光眯了眯眼,先抛出一句话。
“狄一兮,够了,该撤了。”
狄一兮停步,琥珀瞳仁里隐约的敌意:“你要干什么?”
“这话你分明懂的”,明教弟子嗤笑一身,拍拍身上不再洁净的白衣:“狼牙军是没讨得好,可你们也一样。但不同的是别人还有后手,你么,就这点筹码了,丢出去押注也必定输光。”
狄一兮微冷的目光,频频在对方身上打转:“怕输就不战吗?”
何清曜抱住手臂,摆出略带防御的姿态,声音倒还平淡:“果然是这个答案,不管你还是阿暄,到这种时候全一副腔调。”
然而到下一刻,他遽然饱含怒意地吼了出来:“人都死了,到底有什么用!?明知道守不住却还是犯蠢傻待着,你们图的到底哪样?忠诚?荣誉?操守?一堆狗屎!这就是送死,送死罢了!”
狄一兮眼中爆出了惊讶,但转瞬他已将此情绪压住,甚至表现得比先前越发冷静。
“你通透世俗利益,却根本理解不了我们看似愚蠢的选择,也很正常。这正是我与雁宾,还有师兄坚持到如今的原因。它不属外物,唯有一颗心、一口气系着,到死散便散了,可我们……不悔。”
听完这句,何清曜突兀地沉默下来,狄一兮也保持着安静。
迟缓的脚步声靠拢,二人转头,是萧敬暄到来。他望着何清曜半晌,忽淡淡一笑,竟然带着几分释怀:“松骨丘太危险,你还是快走吧。”
大营的支援再不至,下一战中余下守军绝无幸存的可能。
何清曜叹口气,慢慢低下了头。萧敬暄凝视着他,方想再开口相劝,忽然脸色又变,猛地抡枪将狄一兮一扫,对着他的后方扑过去!
这一击也不晓得他怎么带着那么大的力气,狄一兮被砸中胳膊,痛得以为骨头都断掉,还跟何清曜迎头撞了一个趔趄。站不稳的两人一起摔到尸堆里,再给周身滚上不少血渍油灰。
狄一兮虽又飞速跃起,却根本不明白何等状况,回首只见萧敬暄面容扭曲地跪倒在地,右手握住横刀,竟试图往自己的左臂斩去!
他惊骇地僵了身体,一时无法动弹,萧敬暄似因乏力,握持横刀抬至半途便哐地一声落下。而他的脸颊抽搐更甚,好像正在承受着极其剧烈的痛楚,面色浮起一抹乌黯。越加可怕的是,那只左手的可见部分已经完全发黑,乃至变软、溶解,化为一滴滴脂蜡般的液体坠下了地。
不远处,一个满身是血的独臂人哇哇怪叫地往外逃窜,狄一兮惊诧地认出这居然是塔克族失踪已久的大巫姬鹿。而先前三人站立的地方抛下了一只碎裂的水龙滚,筒里流出的液体烧灼四周,不断散发出气味刺鼻的白烟。
弹指间,狄一兮心间炸开一声雷鸣,终归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知何故,姬鹿混进这批狼牙兵里,并且在交战时侥存并躲藏尸骸底下。三人来到附近交谈,姬鹿取出了装满毒水的武器欲趁其不备偷袭,却被萧敬暄觉察。当时他们与姬鹿的距离实在太近,萧敬暄无暇发声提醒,直接出手阻止。虽然水龙滚未击发就被击碎,奈何里面的毒液无法控制地四溅,萧敬暄的身手不及平日,退避不及,不幸沾上一滴。
仅仅一滴,但足以使一个活生生的人迅速骨肉消融。萧敬暄自然知道厉害,所以抽刀断臂求生,奈何毒性发作的速度还是超出他的想象。
何清曜飘风一般袭到萧敬暄面前,旋身振腕,毫无迟疑地齐肩斩断了中毒的左臂,鲜血红绸一般飘起!
明教弟子迅速展臂接住人,几掌连拍胸腹大穴先护住心脉,看向狄一兮的神情已是目眦欲裂:“宰了他!快宰了那杂种!”
火龙沥泉枪正在脚下,狄一兮足尖勾起,拧身掷腕,空中闪出红光一片,直奔姬鹿。遥遥一声惨厉叫喊,对方已被长枪穿透身体,钉死在地上。
狄一兮眼露煞寒,几个纵跃逼了过去。异族巫师犹存一口气,竭力扭脸瞪住他,断断续续喘息着:“妖魔……你是……是魔鬼……你敢让我……残……”
他最大的目标本来应该是狄一兮,毕竟是这人砍断他一条胳膊。而如果没有萧敬暄的阻拦,狄一兮与何清曜如今都该化成一滩浑浊黑水。
狄一兮的双目已被愤怒烧得血一般通红,断然拔出佩刀,快如电闪一斩。姬鹿的咒骂犹飘荡晨风里,头颅已沉重坠地。
双腿沉得如同灌了铅,狄一兮甚至不记得是如何才能挪动它们,回到了何清曜的跟前。但余五步之距,他却似触了礁般停滞不前,甚至没敢抬眼一下,以确认对方怀里的人是否还活着。
何清曜一言不发,仅余的那只眼睛闪着浸血淬毒的光芒,死死盯着他。狄一兮张了张口,话却仿佛被突然增大的风堵回了嗓子里。
他便那么直直地呆站,木讷思考着糟糕的结果,感觉一切都乱了章法。周边已围起人来,沈雁宾推开几名士兵,赶紧抓住狄一兮的肩膀用力摇晃两下:“他还活着!”
狄一兮一震,不可置信地扬起脸,沈雁宾温和地注视过来:“去吧,无论是什么,你总该亲眼看看。”
狄一兮呆滞了一瞬,但片刻后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是好是坏,结果必须亲自面对。但沈雁宾永远都会守卫在一旁,哪怕百般磋磨来临,亦要支撑着他永不放弃。
左臂的伤口依然有血在流,但量远少于设想,色泽也正常。那张煞白的脸上双目虽紧阖,口鼻仍微弱翕动,狄一兮刚刚稍微放心,转瞬又目光流离,呼吸沉重起来。
他看到那条掉落后仍在溶解的断臂,化下的浊液里只余小片苍白的碎骨。
往后……该怎么办?
“师兄……”
狄一兮慢慢跪下去,嘴里低声呼唤着,身子则逐渐僵成一尊石像,完全不敢触碰到萧敬暄。何清曜继续保持沉默,紧盯住这名自己在眼下的世间最痛恨厌恶的人,面上如罩了一层冰似的寒冷。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砸出一拳,落在狄一兮的面颊,并低吼道:“滚!”
沈雁宾立刻跃了过去隔开二人,可何清曜好像也没有挥起第二拳的打算,他只是横抱着萧敬暄稳稳地站起。
狄一兮嘴角溢出血丝,可他只晃了一晃,重新回到半跪的姿态。
何清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好一阵,才又开口:“阿暄不能留在这里了,你大概……没理由再拦我。”
明教弟子的眼神猝然凌厉了万倍:“我一定会让他活下来,无论他以后是什么模样!”
狄一兮不愿意听闻这样的消息,再次的分离对于他内心而言,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痛苦。可他更清清楚楚地知道,萧敬暄的未来确实已经只剩下何清曜为他准备的那条路了。
他也直起身,默默地让到一旁,何清曜目不斜视地带着萧敬暄一直往断崖边缓步走去。
这一回,他没遭遇任何的阻拦。
鹰笛高亢的音符流入耳中,萧敬暄便在这质朴的乐声中逐渐苏醒过来。周遭有风摇荡着衣衫,扑打着面颊,很快这股风变得越来越劲烈,如若要将他吹散在这茫茫无际的穹苍旷野之间。
他隐约听到下方传来一些杂乱的语声,像是召唤,又像是挽留。他为此好奇,迷惑,甚至有点不可言说的紧张。然而试图睁眼,眼帘却那么沉重,任凭怎样努力也不肯露出一丝缝隙。
萧敬暄内心不由潜升起一番戚戚,他好似错过了同哪名至亲的告别,虽然混沌里记不起是谁,仍是令人感到遗憾与酸楚。
但还有安慰留在身边,那人如缠绵温热的雾气般包裹着他,出口的一字一句都柔软且安全。
“没关系,你依然是你,永远别害怕。”
“我不会走。”
“好好睡吧,路上别醒来……至少,现在……”
他本也困惑,但一切所及都那么舒适,因此顺从地不再尝试睁眼,缓缓地沉入了迷茫又舒适的倦怠之中。
未过晌午,守军只剩八十不到,这次离开的是耿龙锦与他的二十多名兄弟。
“狄校尉,沈副尉,在下来此抵御狼牙,一则为证明我等未如岑朗健所言,有通敌之嫌。”
“二则,往昔萧首领于我曾有搭救之恩,需还这份人情。”
“现今萧首领不在,也该轮到我守护这帮兄弟。”
狄一兮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应允了他的请求。
不管耿龙锦的发言是真诚或敷衍,但浮散的人心留之无益。
不过狄一兮很谨慎地让斥候尾随盯梢,确认这群人是撤往盘羊坡、不存在暗投敌军的情况后,他才真实感受到片刻的松懈。
狄一兮靠着一堆乱石坐下,视线始终朝向天空的一角,久久不移。更早之前,他也是这样目送着何清曜带萧敬暄离去。
“守笃,你这次在看什么?”
“嗯……也就看看日头吧。”
沈雁宾掉过身子来,一手托颐,用着温和的眼光打量他:“出神好久了,有这么好看吗?”
“还成吧,我是觉得……明天万一看不到了,有点可惜。”
“只可惜这个吗?”
“肯定不是啦!不过,雁宾,你还有没有什么秘密打算告诉我的?”
沈雁宾不由深深注视着狄一兮,面露诧异,那人笑一笑:“明天万一我听不到了,也有点可惜。”
沈雁宾的诧异随即为这笑容而消失,亦显出笑意,他的眼神天真无邪,闪烁着最美好、最纯洁的光彩。
他的内心无疑是激动的,可嗓音反倒平静:“是有一个。”
青年摘下腰间的对雁锦囊,沾染了油污和血迹,瞧着有些脏了,但瑟瑟珠仍隐隐泛光。他拉开袋口,递向狄一兮,轻声说:“我被骆参将派来松骨丘的那晚,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里面,如果我不幸……希望它能回到你手里。”
狄一兮看到其中收藏的发束,再迎向对方那股直视的眼光,心绪一阵紊乱。
沈雁宾那双碧海青天的湛湛眸子里充满平和,平和中却显示着他的执着与不舍。他没有保留地袒露着自己的心迹,期待爱人的回应。
他们的瞳仁中映现着彼此的影子,又过须臾,一股柔情不知觉就涌上了眉梢眼角。狄一兮陡地抽出佩刀,挽住鬓角一缕散发,锋刃轻轻一抹,尽数削断。他把这断发绕一绕,细心地纳入了锦囊。
“现在没关系了,不管我们将来怎样,它们终是在一起的。”
他的面颊似乎被日光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泽,对视的沈雁宾心中忽有一丝踏实感。
他攥紧了对雁锦囊,也攥紧了抚在上面的狄一兮的指尖:“是一起的……”
狄一兮睡了一个堪称此生最后的舒服觉,居然没有遭遇梦境的丝毫困扰。醒来时他伸伸懒腰,回头见沈雁宾不在,便四处打量。
他怔住,以为自己其实就在梦里,才会观望到这般奇景。
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猎猎飘扬的天字旗,它如窜动的火苗,红艳得那么烫眼,狄一兮继续盯着旌旗,嗓子噎住了一样,半点声音出不来。
可他不知不觉间流泪了,泪水滑过覆满污秽的脸颊,比火焰更炽烫。
不远的地方,背对良久的沈雁宾转过身,他早已泪流满面。
“守笃,援军……他们终于到了。”
到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