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应二年,吐蕃寇长安。凌雪阁密送弘义君至陕州。陕州多丘陵,帝与弘义君于某山谷密会。
月亮高悬,照得被火燎过的山谷亮堂堂的。
“行了,事已至此。”李倓双手环抱,淡淡道,“你俩别对着咯血了。”
侠士颤颤巍巍从不知道哪里掏出来一个帕子擦了擦嘴角,李豫身为皇帝倒更不讲究,只草草拿衣袖一蹭:“无碍。只是天干物燥。”
“朕低估了程元振。”李豫随处找了块石头坐下,侠士很少见到这位陛下没有笑模样的时候。李豫生得俊秀纯良,但到底已不是少年,又常年身居高位。此时一冷下脸,在月光下比真的已经成鬼的李倓还多了几分阴森的煞气。
李倓轻轻叹了口气,难得露出几分无奈,将手的虚影扶在李豫肩上:“决策是你我一同下的,吐蕃也非一朝之患,你不必太过苛责自己。”语罢,李倓将脸转向侠士:“你曾写信,提及窦宪梁冀之祸,我与皇兄都以为你是说……”
“好了。”侠士打断李倓的话,“事已至此,殿下不必说出口了。”
两人一鬼相对无言,山谷中夜风习习,吹起皇帝的衣角。李豫突然笑道:“这一方天地,竟只有我一人在世。”李倓见他缓过来些,松了口气:“是,所以陛下您独木难支,即使日后再有什么,也万不可过于苛责自己。”
侠士不知为何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喘着气表达了自己的抗议:“陛下,臣还是活人。”李豫李倓几乎同步的一扬眉毛,扭头看他,李豫轻声道:“活人未必在世。弘义君,朕与倓弟亏欠你良多。”
“也没有。陛下,你还是少操心臣吧。”侠士不自然地歪了歪头。
“听闻李太白去岁故去了。”李豫突然道。
李倓笑道:“是,李青莲本非凡人,前些日我见到阴差来内库偷酒,说要奉给剑仙。这下李太白当真是‘琴弹松里风,杯劝天上月’了。”
侠士抬头盯着月亮,突然道,“苍苍松里月,万古……此高原。”
“什么?”李倓没听清,下意识追问。
“没什么。”侠士把眼神转回地上,“随口一念。”
好在长安此次并没有沦陷太久,郭子仪很快收复国都,迎回了皇帝。在回长安的车队上,弘义君愈发病重,却仍执意要回广陵邑,临别长拜陛下道:“风月长相知,世人何倏忽。”
弘义君自此便没了下落,叶未晓数次回广陵邑找人,均未果,后被皇帝制止。
大明宫迎回天子之后,李豫对外变得更加沉默。李倓反倒变成了话更多的那个。
“李俶!你是鬼我是鬼?”受弘义君留下的不知多少张聚灵符的影响,李倓渐渐有了一些移动阳间物品的能力,此时随手抓过一本书摔到李俶身上,“你是人,不是什么物件,你能不能把自己当个人看?”
李豫轻叹口气,把书放回书架整理好,看李倓依然犹如二人少年时的眼神:“倓儿,你最知社稷有多重。”李倓咬牙:“那也不是让你这么过日子的。你再这样,我就让叶未晓去请少林纯阳来给你驱邪了。”
“倓儿。”李豫笑,“哪有自己驱自己的。”
殿内突然陷入沉默,李倓在屋中不安地飘了几圈,最后语气不善地落到李俶面前,伸手按住了李豫手中的笔:“我不过能再在阳间停留三五年。李俶、李豫、我的陛下,之后你怎么办?”
李豫轻轻捏住李倓的手腕,垂眸不语。
李倓火气噌噌直冒,又在李豫的目光中渐渐偃旗息鼓,最终松开了笔,长叹一口气:“你这几日,让郭子仪和李长源来见我。你不许听。”
“好。”李豫摩挲着李倓魂魄冰冷的手腕,“好。”
“把你和萧卿云联络的信鸽也给我。李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和他密谋什么。”
李豫微微皱眉:“这个不行。”
“没得商量。要么你给我,要么……”李倓蹙眉一想,“要么我自己飞去衍天宗。你选吧。”
衍天宗路途遥远,李倓的剩下的两魂七魄何能离开天魂那么远,等飞到了衍天宗,怕是离魂飞魄散也只有一步之遥了。李豫语气依然毫无波澜,只是道:“倓儿,你不要逼我了。”
若是一年前的李豫听到李倓有这般冒险之意定要生气,此时却只是眼含愁苦地看了李倓一眼。李倓这下终于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气急之下直接伸手扼住皇帝的咽喉:“李俶,你的七魄呢?”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依附肉身,人死灯灭,三魂归于天地坟,七魄则大多随着肉身消散。七魄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也是俗世常言的活人的灵气。
自李豫放血把李倓的魂魄带在身边之后,李倓便隐约感觉皇兄的状态不对。李豫的情绪越来越平稳,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不会让这位皇帝心下起什么波澜。起初李倓还觉得,或许只是登基后的兄长心性更加成熟,但此次几经大变,又数次试探,李倓终于确定李豫魂魄的问题可能比自己更严重。
见李倓直接猜到了,李豫知道瞒不下去了,反正事已经成了大半,李倓再要阻止也来不及,于是李豫干脆坦白:“有六魄请萧宗主封进龙脉了。”
“你疯了。”李倓倒吸一口凉气,他原本只以为李豫是请萧卿云将七魄封在体内,以防止帝王因个人情感而做出错误的决断,没想到李豫竟然敢玩这一手六魄离体。
李倓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嘴唇抖了半天只问出来一句:“剩下哪魄还在?”
李豫微微弯起眉眼,注视着皇弟:“是爱。”
日头西沉,月亮东升。李豫起身点燃一盏莲花宫灯,烛火不稳,恍恍惚惚地照在他平静无波的面上。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李倓突然泄气一般,仰倒在榻上,“我阻止不了你。我输给你,我认了。兄长,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无论如何,我陪你,好吗?”
李豫执着宫灯走到他身边蹲下,轻轻伸手缱绻地攥住李倓的手指:“等你走了,我便请萧宗主把七魄都封存好。”
李倓到底有点火气咽不下去:“御民之辔,在上之所贵;道民之门,在上之所先。陛下当真以身作则,臣弟佩服。”“政者,正也。倓儿,我的皇位是你用命换来的,我要物尽其用啊。”李豫低下头轻轻蹭了蹭李倓的手背。这些日子他终于能触碰到李倓,他珍惜得很。
“你疯了。”李倓愣了半晌,最后还是只有这一句说。
李豫只笑笑:“弘义君走前,留下过一句诗。我读来颇有意趣,只是弘义君三令五申不可外传,倓儿不妨一听。”
“讲。”李倓有气无力,抬手捂住眼睛。
“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李豫轻轻道,轻到在寂静的室内几乎都听不清。
大历三年,李豫追谥齐王李倓为承天皇帝,改葬于顺陵。
“……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这是李倓留给李豫的最后一句话。
追封弟弟为皇帝,可谓惊世骇俗之举。外面沸反盈天,李豫只敛着眉目坐在高台,翻看臣下给李倓写下的悼诗悼文。除了郭子仪和李泌,没有人知道其实倓儿刚离他而去。
“鸿宝仙书秘,龙旂帝服尊。苍苍……”李豫读着读着目露迟疑,思绪一下飞回了宝应二年陕州的山谷,也终于确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揣测,“……苍苍松里月,万古此高原。”
也不知道另一首诗是弘义君从哪个后世之人那里摸来的,难怪不让他外传。
李豫翻过这页悼诗,一笑而过。
某日,叶未晓不死心,又摸到了广陵邑,却遇到一个辞官之人也在弘义君的门前徘徊,原是弘义君在宝应宫变前认识的同僚好友宋请。
交谈之下,叶未晓和宋请挖了弘义君埋的酒,坐在亭子里对酌。
宋请喝着喝着突然觉得不对:“弘义君消失多久了?”
“多久?宝应二年到现在……”叶未晓喝得晕晕乎乎,掰着手指头数,“五六年了吧。”
“弘义君种的绣球花,怎么开不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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