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李俶刚刚抿完最后一口药。他放下药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抬眼看向自家父皇,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却依旧沉稳:“父皇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李世民被长子这直接的一问弄得顿了一下。他轻咳一声,回忆着弘义君临走前塞给他的那些据说是时下流行的话本子里的知识。于是,在两人的注视下,这位曾经威震四方的天可汗,用一种极其隐晦、带着点试探性八卦、又努力想显得语重心长的语气,斟酌着开口:“嗯……这个……年轻人体力好,精力旺,本是好事。但……咳。”
他又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扫过,“还是得注意身体,要……适度。莫要仗着年轻就不知节制,伤了根基。”
“……”
“……”
此话一出,整个寝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李俶脸上的温和笑意僵在了嘴角,端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而李倓反应则要剧烈得多,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幅度之大,让头上尚未完全拆下的发冠都歪了,几缕碎发散落下来。李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浪猛地从颈后窜起,瞬间席卷了耳根和脸颊。
李倓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连带着眼角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只能死死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闷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是。”
殿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极其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李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轻轻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李俶抬起眼,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是,父皇关心,儿臣心领了。”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旁边的弟弟,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谨遵父皇教诲。”
李世民得到了长子的保证,看着老三那副羞愤交加却不敢发作的样子,虽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总算完成了关怀的任务。他再次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维持着长辈的威严,状似无意地踱出了寝殿,把这片尴尬又微妙的空间留给了兄弟二人。
夜风从窗棂缝隙钻入,李俶唇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看来这病的,也不是全无收获。但很明显,李俶那刚刚经历过高烧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他的劳碌。
李倓在晨光中醒来,习惯性地侧身去摸身边人。指尖触及的肌肤带着不正常的温热,他心头一紧,立刻清醒了大半。
“没事。”李俶微微睁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他攀着李倓的手腕,借力慢慢坐起身:“温度不高,歇一日就好了。”
李倓没说话,只是绷着脸取过枕边的玉梳,将李俶夜间散落的长发一缕缕拢好,又从鼻子里哼出声:“就你胡来。”
李俶没反驳,只是顺势将头轻轻靠在了李倓肩上,温热的气息带着病中的潮意拂过李倓的颈侧。他似乎确实烧得有些难受了,带着点模糊的鼻音:“想你。”
这两个字像带着小钩子,让李倓的喉头哽了一下,认命地叹了口气,扶着李俶靠回软枕,自己则翻身下榻。
“老实躺着。”李倓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向妆台开始易容,“你好好养病,其余事情都交给我来做。”
铜镜映出他一丝不苟束冠的动作,待得整理好那身象征权力的常服,李倓又警告道:“今天你给我老实点!”
李倓前脚刚走没多久,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
李复,这位被秦王殿下摔过筷子,后去各国周游的玄天君,昨日也随着使臣队伍回了京。
内侍小心翼翼地通传:“陛下,李复求见。”
彼时,李俶正半倚在榻上,皱着眉喝一碗刚煎好、苦味浓郁的药汁。
听到李复的名字,他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实在不想见,更不想给他好脸色。
“宣。”李俶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碗,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李复施施然走了进来,只是看向榻上帝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寻。他规规矩矩行礼:“臣李复,参见陛下。陛下圣体可安?”
李俶微微颔首,神色是惯常的温和:“有劳玄天君挂心。朕无大碍,静养即可。玄天君周游列国,见闻广博,若无要事,可待朕痊愈后再行奏对。”
李复却仿佛没听懂,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陛下龙体关乎社稷,臣等自然忧心。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状似无意,“方才入宫时,仿佛瞧见秦王殿下往朝上去了?殿下代行朝政,殚精竭虑,为臣为弟,皆属本分。然其性情刚烈,行事或失于急躁,陛下身为兄长,更当多加规劝引导才是。”
“玄天君消息灵通。”李俶刻意顿了顿,“倓儿是朕的弟弟,为朕分忧,自是血脉相连的本分。朕既是他的兄长,一切自有分寸,不劳旁人费心指点。”
李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陛下此言,恕臣不敢苟同。秦王殿下天资卓绝,然少时在吐蕃,臣忝为其师兄,亦曾授其兵法,导其心性,结拜为异姓兄弟。论情谊,如何便不算他哥哥了?关心自家兄弟,乃人之常情。”
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结。
李俶脸上的温和假面一寸寸冷了下去。他刚要开口,殿外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李俶愣了一下,将发的怒意瞬间如潮水般瞬间退去。
他猛地侧过头,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又抖着手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药碗,仿佛想借药汁压下喉间的痒意,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倓几个迈步便已经扶住了李俶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脊背,狠狠剜了李复一眼:“你来干什么?这儿没你的事情,别杵在这儿打扰陛下养病。”
“臣只是与陛下叙叙旧。”李复目光复杂地掠过被李倓挡得严严实实的榻上身影,心中生出一丝荒诞和无奈,“臣告退。”
殿门刚合拢,李倓便夺过那碗冰凉的苦药,塞给旁边的内侍:“拿去温一下。”
“凉药也往嘴里送,嫌病得不够重?”李倓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包蜜饯,“让钧天卫从西市买来的,都说这家做得比御厨好。李复说什么了?是不是周边有异动?”
李俶抬起因剧烈咳嗽而有些湿润的眼睫,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微弱,带着病中的疲惫:“没什么。他只是提醒我……倓儿在吐蕃时还有位结拜的‘哥哥’授业解惑,情谊深厚。”
圣人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我那时却尚在长安的倾轧中努力求生,你什么也做不了。”
李倓如何不知道李俶的爱好和这串话里有多少春秋笔法,但没办法,李倓真的很受用。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李俶,我只有你一个兄长。”
一丝温软的笑意从李俶眼底最深处缓缓漾开。
他微微侧过脸,将额头轻轻抵在李倓撑在榻边的手臂上“嗯,我知道。”
殿内药香未散,窗外却已漫进一片清辉。正月的月亮高悬中天,静默地注视着人间的波光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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