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绝一想是这个理,自己摸出一块软布边走边擦刀,擦完入鞘,想起方才他师兄出手时的果决,不觉心中又生钦慕。如果他也似师兄这般早早出山游历,或许今日便不会有此一问。
贺网书同样在想遭逢马贼这一战。他见过很多刀客,郝不执这种的,少。他是边军,死在他手上的宵小不知凡几,可看方才那架势,郝不执一刀客也能如此冷厉决绝,杀人时姿态难看,却招招致命,可以说此人习武绝不是为了博甚喝彩虚名——习的是杀人技,使的是夺命刀,若都是这般闯荡江湖,朝廷向来提防所谓侠以武犯禁,自非空穴来风。
不过郝不执这种的,确实少。想到此间,贺网书不由得看了身边的谢绝一眼,慢慢舒出一口气。谢绝是个好弟子。刀宗宗主所传刀法精妙绝伦,他尽数习了来,端正得几乎有些板直,面对水匪可以想象平日里劫掠所为,自不会心慈手软,可一旦遭逢马贼这种毫无缘由突然出手的意外,一时间竟至于怔愣,只因他心存不解。大约在他看来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怎会有无缘无故的杀心?
贺网书忽然顿了一下。原来如此。谢绝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啊。所以才会把那些因果都揽在自己身上,笃信一切尽是果报。
“小郎君。”他在后面拉住谢绝的衣袖,“你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恨另一个人吗?”
谢绝说:“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不会,平日里不在意,何来的恨心。”
“不错,是这样。可杀心不同于恨心,要杀一个人便杀了,不用恨,也可以没有缘由。”
谢绝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这世上真有无缘无故的杀心,也真有就此死去的人。”
“……”
过了一会,谢绝闷闷道:“真的吗。”
“真的。”
“可是我说过,那些都过去了。”
“你心里没过去。”
“过不去又怎么样?”
祝桃花支棱着耳朵在前面偷听,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直觉有些不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在骆驼上弯腰附耳郝不执:“你师弟是不是哭了?”
“……”
谢绝眼前蓦地一黑。一抬头,发现师兄正挡在自己跟前,身形高大,一下子把光全挡没了。
他开口:“你说他妈什么呢。”
“……”
“再说一遍我听听。看是什么钩子话,能把人说哭了。”
“……”
谢绝额头抵着郝不执的背都不敢抬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要把沙子都烧熔。
“师兄……我哪哭了。”他按住郝不执的手,毫不怀疑他师兄一旦听到什么不对劲的答案真会暴起伤人。“我好好的。”
“桃花说的。”
“嫂子说笑的罢?”
“是吗。”
郝不执也不言语什么别的废话,就这么回去了。把贺网书跟谢绝两个扔在原地,一时间满地沉默。
“……走吧。”贺网书不想在这种场合僵持。他将谢绝的手紧紧握住,没两步谢绝跟了来,步伐间渐渐缀上郝、祝二人,掌心忽地一热,原是谢绝与他十指相扣,像他们先前无数次牵手那样。
贺网书便轻声:“谢绝。”
“嗯。”
“我好不好?”
“挺好的。”
“那就这么过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嗯。”
祝桃花回头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两只牵在一起的手。她撇了撇嘴,弯下腰伸手去够郝不执斗笠上装饰的鸟羽,被郝不执一把握住裹进掌心,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口渴。
祝桃花一下子心情大好:“不是。就想看看你。”
“那你多看,我就在这。”
“说得好像要跑似的。”
“不会跑的。”
4、
估摸着还有两日就到,夜里宿在最近的一块牧民营地,她说已经可以看到月亮了,挺大一轮,就这么挂着。我问她这里的月亮跟别的地方真不一样吗,她说是也不是,长得好像都差不多,可一路跋山涉水,走了这么远才看到,不好看也好看了。
我在被里四仰八叉地躺了一会,一阵窸窣响动,身边钻进来一个光溜溜的她。翻了个身将热乎位置让出来,她在我胸口轻轻咬了一下,留下湿漉漉一道水痕。
“别乱咬。”我寻摸到她两枚腕子一齐攥进手里,“我的肉也是肉。”
“你是怕他们听到罢?”
“嗯。”
“你师弟又不是不通人事,”她伏在我怀里咯咯直笑,“让他们听去。”
我还在想这件事,她又向下面咬了,唇齿经过的地方潮乎乎的。我想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有时候还是不能太过纵容,比方说现下这光景,就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喊了两声她的名字,没理我。我只好将她整个箍在怀里,她挣了两下挣不动,跟着一口咬在我下巴上,我怀疑那里要有一圈牙印了。
“我要给你下药,”她说,看不到她神情,但感觉她其实在笑。“让你成日里昏昏欲睡,一直想我。”
我心想即便不吃药,我心里也是你,只有你。
“别的都不想,出事了怎么办。”
“哪里又真有这样的药了?”
“有也没关系。你医术好,总归药不死我。”
她听了一把捂住我的嘴。默默躺了一会,她趴着好像没有要下去的意思,倒不是嫌重,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就是胸脯两块软肉一直压着我,腿也不老实,我抱着抱着越来越热,有点抱不大住。我将她放到一边,那些长长的头发从我身上拂过,痒痒的。她还在我背后故意吹气,吹到身上凉气也成了热气,我热得几乎要出汗。
“睡吧。”我说,“别玩了。”
“那你求我。”
“……”
她就抵在我背后闷声笑。我实在心烦意乱,脑袋一拱衣服团成的枕闷头大睡,次日晨猛地惊醒,她的手正抓着我的玩意儿不放,手指揉吧揉吧,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好。
听动静,师弟跟那个苍云兵已经在收拾了。我让她先出去,自己坐着缓了一会,平下呼吸才开始叠被。
她这次来戈壁滩也不是单为了看月亮来的。说是要在这里吃年饭。很多时候我都搞不懂她的心思,但是想一想,好像不离奇。饭在哪吃都一样,多一点少一点亦无甚分别,如今她情愿同我一道吃这顿饭,心里一定想得比我更多。
我十分情愿她有这一分情愿。
5、
那个人又在擦那把横刀。贺网书见识过那刀的锋利,也跟谢绝与祝桃花打听过此人来历。此一生好像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些江湖恩怨、杀与被杀,半生流离,颠沛朝夕,绝不是好人,也不至于坏得彻底。
就是这么个家伙,把自己那双对刀客至关重要的眼睛送了人。一个女人。
很像江湖话本。贺网书想。对郝不执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牵绊是恩情,还是其他莫名的东西?
“我师弟是个傻子。”
郝不执忽然开口。那条遮眼的青缎昏暗无光,可贺网书就是有这样一种直觉,如果他的眼睛还在,这会应该正直愣愣盯着自己,像一只伺捕的兽。“但你有点太聪明了。”
“郝兄这话听着可不像夸人。”
“没夸你。”
“那就是担心我会骗他?”
“犯不上。跟他不算熟。”
“……”贺网书一笑,“小郎君一口一个师兄喊着,便是小祝大夫来了,郝兄也如此说么?”
“嗯。不算熟。”
贺网书低头又是一笑。他想自己没必要再跟郝不执谈论这些东西,既然矢口否认与谢绝的亲近,那这人对自己来说也只是一个外人。
他起身欲走,一把横刀很突兀地现身眼前。
“比划两下?”郝不执面容极平静。“边军惯用什么,盾和陌刀?”
贺网书道:“不错。我只带了陌刀。”
“陌刀斩马,贴身近战何如?”
“身前三尺之外,他死。”
“短兵未必尽输。”
“郝兄不妨一试。”
“怎么算?”
“破我身前三尺。”
郝不执点一点头,倒持刀柄贴在身后,斗笠微低,双膝半沉,瞬间两步跟贺网书拉开远近。
贺网书目光一凝:“反手,盲刀?”
“我没轻重。”郝不执一字一顿,听来没什么情绪。“你小心。”
话音刚落,刀光已至!
陌刀被很利落地抖出包裹。贺网书疾退数步,陌刀刀柄奇长,两下格开郝不执第一刀,第二刀又至,竟是力大无比的一招,刀刃狠狠磕向陌刀刀柄,贺网书暗道不好,连忙卸力脱手,刀刃顺着刀柄滑向陌刀刀口,好歹没叫这一下拦腰砍断。
而第三刀跟着转圜半圈,再斩刀口。贺网书再退、再让,心下已然动怒,这是坏他家伙事的打法,茫茫戈壁若无刀兵傍身恐怕不妙,所谓没轻重就是见生死?比武试刀,何至于此!
他错步矮身避开这刀,刀客下盘稳,他在行伍间却是骑射出身,自认臂如铁钳能扛千斤,比气力真没输过谁。双臂挥动陌刀,刃口向外空转两圈,挟着无匹之势斩向郝不执,兹要是砍个结实,任那横刀再硬挺也得豁出道口子来。
——郝不执反而退了。贺网书一招未老再试新招,横刀只来得及退开几尺,转眼已正面迎上,白刃相撞,发出一道牙酸声响。
“有血性。”郝不执道,“是条汉子。”
贺网书没吭声。也不是为了这句话打这一场的。
“再来?”
“请了!”
二人正僵持,祝桃花远远地跑过来,很轻快的一嗓子:“你俩干嘛呢?”
“……”
各自无言分开,谢绝拎着水囊经过他们,好奇看了两眼,拿脚尖抵了抵贺网书小腿:“走啊,烧水,做饭了。”
“……好。”
吃饭的时候祝桃花掰着手指数给谢绝听,说是把最好吃的点心都留在今夜了,他们四个聚在一起便是缘分,喝酒吃茶弄些糕点果腹,凑活整治一台年饭,这就是过了年。
谢绝就说嫂子不是专为月亮来的吗?那该正月十五来。
祝桃花笑弯了眉眼:我与郝大哥十五来,便要与你们错过了。这么不愿同我们一处?
谢绝自是连声解释。他问祝桃花以后有什么打算,若是得闲,日后再聚亦无不可。祝桃花没有立回,半晌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轻声:你常常想以后吗?
谢绝一愣:我以为还是要想的。
“是吗。可是我不想。”
谢绝立刻转眼去看郝不执。自然是古井无波的一张脸。很快又看回祝桃花,后者照旧是没什么变化的平静笑容:“谈论以后,是一种冒犯。”
“冒犯?……谁?”
“只是这么一想罢了。”祝桃花笑意更甚,“我跟郝大哥也说过这些。都觉得有时候不想那么多,也许更好。”
“那到底冒犯了什么呢?就这么过也很好了。往后的每一日,便是同今日别无二致,那也是应当的。不会有什么特别。”
“哈哈……”祝桃花笑得打跌,“等一下……我不是非想要说服你的……”
贺网书也在一旁边吃烤馕边偷笑,把谢绝整个笑得莫名其妙,耳朵尖都发红。他在袖底抓一下贺网书腕子,后者终于不笑了,正色道:“嗯……这个,我家小郎君说得也是有几分歪理……!”
谢绝直接把手从袖底拿了出来。贺网书笑着一把握住塞回去,贴在他耳边问:一点特别都没有吗?那我算什么?
算……算意外。
唉,真是伤心啊,前日里还同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睡过之后就翻脸不认啦?
我何时同你花前——那什么?
不错,至少睡过这事还算认下了。
乱讲什么……
6、
天色是一点点暗下来的。暗下来的时候才能看到天际孤悬月轮,巨大无朋的一面玉盘悬垂夜幕,贺网书抬头看了许久,颈子一低,没头没尾来了句:从前在雁门……不,是很久之前。那时候有人给过我一块月饼,长得就跟这里的月亮一样。
谢绝问:很好吃吗?你记这样久。
那不记得了。月饼应该大差不差吧,甜甜的,软软的。
谢绝想了想:可是你都不记得滋味了,却还记着这件事。
贺网书笑着叹了口气:是啊!……月饼再好吃,能有多好吃?只有我忘不掉。一直忘不掉。
“吃这个。”
祝桃花不知哪儿冒出来,给他们二人各自递了块酥饼。“很香的。”
酥饼形如桃花,粉粉嫩嫩,中心一点蕊黄,脆得一碰就散,真个有如春桃般娇艳。谢绝一口下去咬了大半,咀嚼一通,是有些甜腻的红豆馅。
“好甜……”
“甜才好呢。”祝桃花在旁边撑着下巴看着他俩笑,“嘴巴甜了,心里才不会想其他的事。”
“是这样吗?”
“是的呀!”
贺网书慢吞吞咬了一角桃花酥,过了一会才对祝桃花道:“多谢。很好吃。”
“那你慢慢吃。时日还长呢。”
祝桃花轻拍了下他的肩,起身走了。贺网书在后面低眼一笑,没说什么。
戈壁滩上的月亮大得惊人。那几乎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清冷明亮,沉默地洒落一片,无垠沙海上夜风呼啸,昼里无限事,尽归尘埃里。
这样巨大的月轮之下,还有一棵更大的树。每一束枝叶都张扬,簌簌作响,郝不执怀抱横刀倚靠树上,一时间只有叶声风声,听不到一点她的声音了。
他有些迟钝的慌张。
“桃花,”他说,“桃花?”
一只手牵了过来。
“刚刚去给你师弟送吃的了。”她轻声细气的,“喝点吗?”
“嗯。”
郝不执将刀挂在腰间,空出手好去牵她。
他很想她就这么牵着他,不论现在和以后。顶好往后的每一个瞬间,都有她在身边,不用做什么特别的事,就这样走着,他知道她还在。
郝不执忽然愣在原地。
——这不就是他妈的“以后”吗?
原来还是会想的啊。
“桃花。”
“怎么啦?”
“现在,挺好的。”
“到底怎么啦。”
“没什么。”
她就轻轻抚过他侧脸,他个子高,搞不好她得踮着脚才能够到。
“你知道我不是为了看月亮来的。”
“嗯,你说过。”
“从前有没有人像这样跟你吃这顿年饭呢?”
“饭吃过,但这样过年节,没有。”
“那现在有了。”
“……”
“我不想说以后,因为我觉得轻易说起这些,对过去是一种冒犯。不如就这样,像现在这样,一点点,一步步,只我们两个。”
她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好吗?”
很多时候他都搞不明白她的心事,但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郝不执的现在,就是祝桃花的未来。他活在她承诺的每一次呼吸里,过往无数个瞬间是他们背后的影子,一点点,一步步,只他们两个,慢慢走下去。
月亮已经彻底升起来了。
贺网书将披在谢绝身上的衣服又掖了掖,他喝了酒倒是还好,谢绝滴酒未沾,身子有些发冷。人已经睡着了,贺网书将动作一再放轻,谢绝还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张嘴就是一句新年好。
他一下听笑了:“你怎么知道过子时了?明明要守夜的,怎么睡得这么香啊。”
“嫂子给的那个点心一吃就困……”
“……啊这,她别是下药了吧。”
谢绝揉揉眼睛拥着衣服坐起来,呆望天上那轮月亮许久,一歪头,又靠在了贺网书的肩膀上。贺网书哭笑不得,真有点怀疑祝桃花往那些点心里下软筋散了,怎么把个大活人药得迷迷瞪瞪的。
“月亮真大啊。”
“是啊。”
“你是为了给你月饼的那个人才决定去雁门关的吗?”
谢绝轻声。
“……”他一怔,“不是。”
“哦。”
“真不是。”贺网书拨弄一下谢绝耳垂,软软的。“只是他们,以前在那里。”
“现在呢。”
“不在了。”
谢绝抬起头:“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
谢绝不说话了。贺网书以为他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便笑了一下,伸手揽住谢绝肩臂,没想到怀里的人反手抓住他手掌,很认真地看着他道:“过年节也可以吃月饼的。你想吃吗?我回去给你做。”
贺网书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世上没有人年节吃月饼。”
“想要一直记得就别逼着自己忘,月饼什么时候吃都可以,现在也是。”
“……”
贺网书才发现原来不知道说什么的人是自己。
他也终于明白,打一开始,当他翻墙去看围墙里的谢绝,以为自己要扮演飞天神仙,墙外他的双脚却从未离开过这一段枷锁,从未。
“诶,我家小郎君说得对啊。”明明心底一苦,他还是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过不去就过不去呗。”
他是真心为他曾经用力拉住过谢绝的手感到欢喜。有些事永远无法推己及人,过去的事已经就这样过去,可过去的人还活在他心里,过不去就……就这样吧。
毕竟忘不掉的过去在他心里,而现在他鲜活的未来正在眼前。
“那,我们就先这样过?”
贺网书笑着亲了一下谢绝侧脸。谢绝想了想,“也好。”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完。
相信大家都看得出这是原本预备大年三十发的文章……
就是说最近真的很忙呢……
这个故事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
鞠躬,让我们有缘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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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番外-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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