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从妓营幸运逃走的秦芹送给百里翃的。
最近一段日子,百里翃若是无事可做,就会握着它发呆。起初谢栖迟还不太明白,后来有次听见百里翃在长久的沉寂后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话。
“小竹,你的手艺……怎么还是这么好笑啊……”
他大约将这个东西当做了孟小竹的遗物,但孟小竹右臂骨折,恐怕没法做这些小玩意儿,不知又是哪个不幸的姑娘所留。然而他执意如此设想,只得随其心意了。
谢栖迟如今瞧瞧他那沉默的样子,不免有些害怕起来,故意转移话题:“你要不出来,里头热得……”
百里翃摇摇头,表情依旧淡淡:“没事,炉火不大。”
谢栖迟正思索怎样继续劝他,百里翃又低声说:“这段日子,我有时候忍不住想,到底是谁害小竹成了这样?如果找到我会怎么做?但后来……狼牙军营何止百千人,究竟如何去查清?要杀多少……才够……才停……”
“但是今天……”
谢栖迟立时反应过来,脱口急劝:“你别这么莽撞!”
百里翃反如若未闻地继续平静而言:“姨夫姨母只她一个孩子,如珠如宝地疼爱十来年。虽然早有人家下聘,二老一直没忙着张罗亲事,正因担心小竹以后嫁做人妇劳累,让女儿再多过些悠闲日子。但现在……现在……她只是一具躺在泥土下慢慢腐烂的尸体,再等不到那个时候,我也看不到她披上嫁衣的模样。她就和乱葬岗里没人掩埋的尸体一样,发黑,发臭……”
他将草编猛地掷进炉膛,火舌呼地窜出来,小玩意儿瞬间化作一小撮黑灰。
谢栖迟已然目瞪口呆:“你不是……都不肯离身的……”
百里翃猛地抬起头,定定直视了对面的人:“这公平吗?”
“……什么?”
百里翃依旧看了他,淡淡道:“龙飞大营,以往去洛阳公务,我若是太阳落山前不及到风雨镇歇脚,总会取道那里。走动得多了,里面的人都认识了大半,哪些是才来几个月,哪些已经待了七八年,我都清楚。”
“虽然平日里营里的同袍都忙于驯养战马,以供府中精锐使用,可论起身手却根本不弱。毕竟其中有不少退职后仍不肯闲下来的老兵,照料完了马匹,就对新兵指点武艺……”
谢栖迟说不出话来,他明白百里翃的心情。
“他们已经战死,我却在这个小窝里活着,还得安安静静听着那群畜生如此下流放肆地……羞辱我的妹妹,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黑色的眸子烁烁发亮,不是往常那般灵动温暖的光,而是如同一泓暗沉地渊的死水,带着冰冷的杀念,以及……深重的痛苦。
谢栖迟倒吸一口气,墨黑的浪涛底下似乎有一只渐渐成型的怪物,即将浮出水面。
他瞬时回过神,一把抓住百里翃的胳膊,大喊:“阿翃别这样!”
仿佛是因为这脱口而出的称呼显得陌生,百里翃怔了怔,瞬时隐约想起了什么,表情稍稍缓和了点。
“没事,轻重缓急……我懂……”
谢栖迟只低低咕哝:“你吓死我了。”
百里翃擦了把额头的汗水,长舒一口气:“行了,我们出去吧。”
那晚上将要就寝时,谢栖迟拉了把将进屋子的百里翃:“今晚在我这边休息吧。”
百里翃诧异看他一下,谢栖迟微笑:“你都忘了,柴房顶上茅草前天晚上被风刮出一个大洞,漏了一屋子水。今晚天气也难说,你不如过来这边住。”
百里翃心中晓得他其实是想陪陪自己,思量一阵倒没拒绝:“多谢,我去搬被子过来。”
午夜过了很久,两人背对而卧,看似一动不动,其实互相感觉出对方仍旧清醒。百里翃忍不住扭转身:“你怎么还不睡?”
谢栖迟闷声闷气回应:“你好意思说我?”
百里翃沉默了半晌:“你……家乡什么模样,从没听你聊过。”
谢栖迟呃一声,好半天吃吃道:“哎,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傍晚回来时候遇到肖大夫,他偷偷告诉我最近弄到了几瓶葡桃酒,改天你有空去取。”
谢栖迟笑了声:“这大爷倒是记着我,家乡这些东西多得不得了,可自从来了中原真是很久没尝到啦!”
昏暗中百里翃似乎轻轻笑了,谢栖迟怕言语有失,惹得他思念相隔不远却难于接近的故乡洛阳,当下闭口不语。
百里翃缓缓道:“我听人说西域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有万年积雪不退的高山,也有终年不落半点雨的荒漠。说是干旱,却又产这么多稀奇的菜蔬和水果。比如葡萄吧,以前胡商告诉我,中土平原反倒长不好,就得在那种昼热夜冻的地方才能结出好果子。”
他说着又笑了笑:“居然还不喜肥沃,真是奇怪,也难怪这种绝妙的地方有你这样绝妙的人。”
谢栖迟一听觉得不对,噌地坐直了大嚷:“喂,你什么意思?!”
百里翃强忍住笑,拍拍他臂膀:“喂,我只是打比方……你这个人,当初见面觉得深沉老辣,再一见又有点……”
“有点什么?!”
“率性而为,啊,这是好词,放心。”
“然后呢?”
百里翃却不说话了,低低嗤一声,大概估量谢栖迟又要发作,转口道:“你不愿说家乡事,也就罢了。”
谢栖迟心底微微一颤,他其实明白,百里翃只是想借交谈暂且遣除这段日子积累心中的阴云。虽然他感受出对方的部分痛苦,但毕竟并非自己的亲人与同袍,恐怕所知分量不过万一。
而且龙飞大营被攻陷后,狼牙对天策府进逼的阻碍又少了一个。还能坚持多久?还能忽视绝望的情绪多久?
于是他开口了。
“家里……说实话记得不是太清楚,我九岁就上圣墓山了。家乡离那里大约有百里之遥,不过是个很热闹的城镇。附近一座雪山,每年春天融化的雪水就从山上流淌而下,所以那一带森林很茂密,草场也很肥沃,林子边缘还有一片大湖。湖面又干净又漂亮,像是天上神仙的梳妆镜掉落人间似的,天是亮蓝,湖水也是亮蓝,远点望过去,水和天简直跟合在一起一样。”
他顿了一会儿:“我家里……那时候日子好过了点,爹买了新房子,比以前更宽敞。别的不太记得,不过院子里面有架葡萄,长了三四十年,藤干快赶上我现在手臂粗了。每到夏天就结出一串串绿葡萄,又甜又没核,几个弟妹老是抢,拿到手就一口吞了,也不怕噎到。我喊他们也不听,只好每回等爹到家了,再去告状……”
谢栖迟陡地收声,方才提到了弟妹,只怕……
百里翃若有所觉,安然拍着他的手:“说罢,我听着。”
“嗯……隔壁是个做银器铜器的师父,没事我就翻墙过去偷看他的手艺。那时候觉得他的手怎么这么巧,能给比苜蓿叶子还小的银片上錾起花纹,我长大了就要拜他当师傅……”
他又絮絮说了许久,渐渐百里翃那边的呼吸声越来越柔缓,试着抽动自己被压在对方掌心下的手,似乎那人没反应。
睡着了,谢栖迟松了口气,任由百里翃的手心覆在自己手背,不多时也微微扯起鼾声,沉进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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