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日有事都是直接去巴布尔那里禀报,这回找什钵苾却是偷偷摸摸的。那两仆人还私下抱怨要准备厚礼劳神费力,这姓梁的素日献媚求荣,帮着狼牙军欺侮百姓,想来又有什么馊主意了。”
百里翃手捧茶碗,托腮沉思,半晌方抬头:“他哪天去?”
“就明天晚上。”
百里翃沉吟:“知道了,对了,你连着五六天没去唐姑娘那里,明晚该走一趟了。”
谢栖迟当即眉毛打结,不知是愁的还是给苦茶滋味闹的:“真是的,每次唐令月见我都冷着一张脸,好像我欠了她多少钱。”
“那也得回啊,总我们两个守一起,外人不觉得太怪么?”
谢栖迟嗤道:“哪里怪了?家里有个吓死人的丑婆娘,我天天往外跑才不怪,消息递过就回来不是挺好?”
百里翃笑着拍拍桌面:“我觉得怪好吗?这段日子你跟母鸡守窝一样跟着我,每天硬挤一起睡,半夜总把我热醒。”
谢栖迟横他一眼:“那是瑟瑟盘在你心口睡大觉,关我什么事!”
百里翃又笑了:“前天狠狠踹我腿上几下的,可不是猫啊。”
百里翃所言不虚,他初入天策府尚且年幼,但武学兵法进步神速,不过数年便被选入天杀营。天杀营所行皆为机密之事,每回出动遭遇皆凶险异常,百里翃则能游刃有余,并无任何疏漏。只是最后一次遇到难缠对手,掩护同伴撤退受了不轻的伤,痊愈后虽对体质无多大影响,但毕竟身手再不及以往灵敏。正巧河间营有空缺职务,他便被调去江唯秋手下,算算光景,已过三年有余。
那夜谢栖迟归去唐令月住处,百里翃换上许久不着的夜行衣,别上两柄短兵在腰后,待得周遭安宁,由后院悄然绕出。
什钵苾住处在镇子南面街尾,原是一名茶商家宅,占地虽不算特别广大,屋舍却也宽阔。那茶商晓得些风流情韵,将陈设一应置为竹木为主的古物,花纹式样皆从简洁雅致。但什钵苾一介莽夫,只当里头器具全属老朽过时的东西,或劈了烧柴,或丢在厕厨垫脚。反而将以往赏赐与抢夺的什物一股脑往里头塞,乍眼看着金碧辉煌,实则庸俗不堪。
屋角一丛矮竹,离窗户不远,百里翃藏在阴影下头。还好什钵苾搬来不久,院内警备的杂兵只四五个,而竹丛边上还被堆了许多弃置的器具,任是神眼也难觉察此处躲着一个人。
梁师道已抵达了一阵,只是他一直与什钵苾低声交谈,言语内容听得并不真切。百里翃正想冒险再接近一点,什钵苾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梁老头啊,你可是终于想到我了!”
梁师道小心翼翼的语调里分明有些讨好的意味:“老朽哪回敢忘了大人当初指点之恩?”
什钵苾嘿然:“说得是好听,可这个事情……”
他有意不屑地啧啧两声:“你镇长的位子是督军赏的,可居然私下收赋税时给自己捞油水,督军可爱护大燕的子民呢!他这要是晓得真相,你说会怎样?”
梁师道赶紧陪笑:“哪有的事情,都是误会,误会!”
“数目不对,怎么就误会了?”
里头传出一阵书册翻动的悉嗦,梁师道压低声音:“这是老朽收纳税赋时的账目,什钵苾大人拿去细细审查,就晓得有没有错漏了。”
什钵苾拖长了声音:“哦——若是有错,本官不是也跟你一并担着?”
梁师道干笑两声:“老朽觉得大人过目的东西,督军一定更能放心。日后赋税收纳的银钱,我会差人交来大人府上清点。”
什钵苾大笑,听来如野狼嘶吼:“行,我手头过去的东西,你就放心吧。”
对话意思再明显不过,梁师道想必征收税赋时给自己搜刮了好处,被什钵苾发现端倪。但此人也生性贪婪,所以索性要梁师道让出更大利益来,如今状况也由不得他不答应。
百里翃在风雨镇待得久了,听闻梁师道恶行不少,助纣为虐、狼狈为奸、谄媚讨好,这些贬低的词汇无一不能用在此人身上。他心中不觉暗自鄙夷,但只分神片刻又专注谛听。
“老朽此回来拜访,不光为送账本,嘿嘿,另有一件好事要告诉将军。”
梁师道语调诡谲,什钵苾也不由好奇:“哦?什么好事?”
“能让您再得提拔的好事,”梁师道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大人有没有兴趣?”
什钵苾嗔道:“臭老头,有屁快放!”
“前些时候不是有一伙不识时务的神策军逃进了蝉鸣林一带,那地方不好追拿。不过巧得很,有个路过的行人好似发现他们的踪迹了,您要是剿灭了漏网之鱼……呵,必定又是一件大功!”
百里翃与什钵苾同时一惊,什钵苾已大吼:“真有那群孙子下落了!?”
梁师道故意卖个关子:“这个呀,其实他也老眼昏花,不晓得是不是……”
什钵苾不耐烦地嘶嘶出声,极为嘎哑难闻:“你这个老东西跟本官耍什么花样!如今谁捏着谁的把柄呢?”
梁师道旋即轻笑:“老朽岂敢,这份消息本就打算敬献给您,只是生怕不够确切,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什钵苾默然一阵,半晌回道:“有道理,先说说怎回事。”
“我有一名老仆的岳父母住在镇外,前些时候两口子感染疫病一并过世。他回去帮忙料理丧事后,因赶着早返风雨镇,天黑冒险翻越蝉鸣林附近的山岭。下坡不小心滑进了一条土沟里险些摔死,他当时昏厥过去,醒来却是被一群当兵模样的人给救了。他回来晚了一日,我让旁人绕弯问了几句才说清原委。这贱奴不知死活,还想私下骗我些伤药粮食,偷偷救济那伙叛军呢!”
什钵苾啧啧:“不识好歹的家伙,居然私通叛逆。哼,梁老头,这全怪你管教不严,不过先别惊动,假意应付着就好。”
“省得省得,毕竟叛军确切的窝藏之地只有他晓得。我已让人先哄着他,赶忙来与大人商议……”
两人的语声越来越低,已然近乎耳语,恰好此时一名卫兵走近了些,百里翃再不敢动弹。然而念及林中藏身的神策残兵性命安危,心中不免焦灼难抑。
过了良久,只闻梁师道笑道:“就照大人说的办,小的且去准备,哄得那贱仆再偷跑去。大人只需带兵遥遥跟着,这群家伙好些伤得重,全是手到擒来之物。”
“嗯,说得是,千万不能让再让更多人知道。”
“是,是,是,老朽不打扰大人休养,这便告辞。”
脚步声由近至远,等到彻底消散时,什钵苾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喃喃自语:“这条老狗倒是精明,唔……送上门的好事,不接说不过去。税钱他想拿就拿吧,反正不是老子出钱……”
他想必心情愉悦,一面说话,一面咕噜噜灌酒,有了几分醉意时哼唱起了词句下流猥亵的小曲。再过得一刻,百里翃听他的呼吸愈发缓慢,最后索性发出了粗重鼾声,竟是睡着了。
卫兵已走远,什钵苾又一时间无知无觉,如若潜出正是最好的时机。然而百里翃只反手搭在腰后,悄然地拔出了短匕。
他支开谢栖迟原就有些别样的心思,只是当时未定决心。但无意间撞到梁师道与什钵苾勾结,意图谋害唐军的景况,由不得再存犹豫。
必须杀了这狼牙军官,再除了梁师道,唯有这个法子。
指头愈发用力捏紧刀柄,其实并非只有这般行事才能冲破困局,可……
他忆起了许多过往的光景。年少时身在天杀营,焦七佛为营中元老,他常常协同出击,还得其屡屡引导。只是调任河间营之后少有晤面,如今所见却是一颗死不瞑目、沾满鲜血的头颅。
孟小竹在梦中的哭泣声,仍旧萦绕于耳畔。曾在繁盛花树下伫立,身着初桃浅粉衣衫天真微笑的少女,终究也回不来了。
不错,他对自己暗暗说,何必继续忍耐?
百里翃又动了,可就在意欲将手搭上窗户时,背后极近处蓦地一声轻微摩擦。他瞬时一惊,料来先前心思纠结太过出神,使得旁人趁隙近身。
百里翃反手刺向发声之处,当即被一式拨开,他不待对方出手,另一柄短匕亦已估中要害而来。对方只是低低唤了一声,却使得他即刻停止动作。
“是我。”
谢栖迟的嗓音,百里翃压下语声:“你跟来干什么!”
谢栖迟只说了一句话。
“出来再谈。”
百里翃拧紧了双眉,口吻倒是淡然:“等我了结这事。”
谢栖迟紧抓住他握刀的手腕,低沉道:“不行,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百里翃反问:“你知道什么?!我要救那些被困的神策军,就得杀了此人,免得他走漏风声。”
谢栖迟往常对百里翃一言一行均信赖有加,偶尔争执,只要对方解释清楚,便不会继续纠缠。但眼下他一反常态,坚决道:“百里翃,你的盘算我猜得到,究竟是为公事还是为了私怨……你心知肚明!”
百里翃面色一沉,手臂使出八成力一甩,试图挣脱开桎梏。而谢栖迟不见松手,空余一掌兀地拍向对面人胸腹几处要穴。百里翃哪曾见他这般态度,不免大吃一惊,及时抬臂架住。
“你疯了?!”
“疯子是你!”
正当此际,什钵苾在屋里噗嗤打出个喷嚏,喃喃自语半晌:“……今天这酒,真是上头啊……”
外头两人纠缠一番,但闻得里间嘈杂,晓得目标已然醒了。百里翃心知失去大好时机,不觉咬紧牙关,更恨不得一拳招呼在阻挠自己刺杀的谢栖迟脸上。
谢栖迟也终于松开手,缄默半刻,“走,出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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