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翃侧在枕上疲倦看他一眼:“仔细些就成,药都还有,把刀在火上撩通红再动手。”
谢栖迟脸色比对方还白了几分:“这……我……来试试吧……”
百里翃眯眼看他,居然嘴角扯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搞得像中箭的是你……”
谢栖迟匆忙翻出许久不用的铜炭盆,再自终年不熄的炉灶里夹出几块通红的木炭,装好提进了屋子。天终究没凉透,他心里发虚又着急,没多久也满头大汗。
谢栖迟紧张地捏着药瓶,一根指头都没敢松。伤药受狼牙军管制,偷藏以备不时之需的这瓶效力虽好却剩下不多,只得勉强一试了。他又将刀尖在火炭里反复撩了一阵,把手处都觉得微微生热才抽了出来。百里翃纵然能忍,见状也难免生出半点惧意,不知不觉转过头去。
然而等了老半天,那头迟迟不见动静,他不由侧回半张脸:“你怎么了?”
谢栖迟面露难色,嗫嚅道:“下不了手……你真忍得住吗?不会出事吧?”
若非实在虚弱,这句话足以令百里翃绝倒,好在他如今也没剩下多少力气嘲笑对方。
“你继续这样,我才真的要死了……难道以前没帮同门治伤过?”
“有是有,没你这样吓人的。”
“……算了,把刀给我,我自己来。”
谢栖迟猛地退后一步,眉心紧拧好半晌,待到松开时已然换了一副决然的神情。
“好!你别怪我就是……”
百里翃听他说得古怪,正在疑惑,谢栖迟骤然出掌,并指如刀切在颈后。眼前一黑,他瞬间便没了知觉。
恢复之后,百里翃首先觉得头颈胀痛,像是被谁打了一顿,再过一会儿才觉察到腰间伤处的异物不见,然而锐痛依旧。嗅觉捕捉到屋里有药草的淡淡气息与血液的浓重腥味,视线却比之前模糊了很多,试图抬抬手脚亦是酸软乏力。
似乎谁在旁边走动,衣衫悉嗦中还混合了哗哗水响,细细思量,还能有谁呢?
“你醒了!”
木盆底砰地撞在地上,那人欣喜地奔近,一把拉住他冰凉的手,霎时有融融暖意从贴合的肌肤上传递过来。
百里翃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谢栖迟连忙解释:“我刚才怕你疼得受不了,只好把你先打晕再剜箭头。开始出血太吓人了,我给吓得要死,还好肖前辈给的药简直神效,止血快得……”
百里翃听他絮絮叨叨老半天,仍皱着眉,等谢栖迟停下,深吸一口气才问:“你怎么不干脆点睡穴?”
“……那时候太慌,我忘掉了。”
“……”
“那你的……头还痛吗?”
“很痛。”
谢栖迟硬牵着嘴角,又搓了搓手,这是他感到尴尬的一种惯有表现。百里翃叹了口气,倒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屋子收拾干净没?明早还有人会过来,被瞧见很麻烦。”
谢栖迟如蒙大赦,点头不止:“正弄呢,再开窗门吹吹就没什么关系了。你今天没怎么吃东西,这样的话好歹喝点汤,总能有些精神。”
“嗯……”
百里翃又想了想:“我换的衣衫……”
“我早在河边找了个偏僻地方,和箭头一起挖坑埋了。别操心太过,这伤势估计得休养几日,我明早告诉白老板你着凉发烧……”
百里翃沉默半晌,徐徐而道:“对他还好这样支吾过去,万一有其他人疑心,那该怎样?”
谢栖迟立时一惊,想到镇内镇外盘踞的狼牙军,心下亦一沉。但他不便在百里翃面前表露情绪,笑道:“什么怎么办,有我在呢!”
“我知道有你,”百里翃思索着:“但这段日子里我与人交手的话,必定吃亏。”
他猛地攥住谢栖迟手腕,沉然道:“要被觉察出来,我必定是累赘,那时你什么都别管,赶紧逃走!”
谢栖迟瞪大了眼,听罢对方说辞,回应之语登时脱口而出:“我不会!也不能!”
哪怕我最后要折上自己……
百里翃不久前出口的这句话,令他的恐惧剧增。
对方还待开口,谢栖迟飞快道:“丢下你了,我难道就一定安全?这时候能多一人就多一分力,不要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再说以往狼牙军如何搜查,也没有查到我们这里,莫要想多。”
他这番一说,百里翃心底那根弦子终于不再紧绷如故,况且他方苏醒,思虑并不明朗。只由着谢栖迟灌下一碗肉汤,再擦身换过小衣,便依在枕上沉沉睡去。谢栖迟拾掇好了,到底不放心,也在他身侧和衣而卧。
半夜百里翃遽然醒来,感觉周身发凉,窗缝里透入的一小股流风滑过肌肤,立刻激起了一阵阵难以遏制的战栗,这都是因为失血的缘故。然则一伸手,腰际便剧烈撕痛,他轻喘一声,也只得作罢。
谢栖迟被惊醒,迷糊中见状顺手一揽,将对面的人整个抱住。百里翃略略一怔,他却含含糊糊:“我懒得提炭炉啦……快睡吧……”
瑟瑟本盘在床脚熟睡,被闹醒后便朝主人怀里蹭来试图取暖,谢栖迟一边将百里翃又往怀里拢了拢,一面轻轻踹它一脚:“冷就钻被子里,别来挤。”
猫儿不满地呼噜几声,最后实在找不到可以钻进去的破绽,只好悻悻地睡回原处。
百里翃不免暗笑,瞧着谢栖迟近在咫尺的面容,心底不觉一暖,却也不明是为何故。
谢栖迟仍旧按捺不住,三更时趁百里翃终于睡沉了偷偷溜出卧房,他摸过几户人家后院,终归翻墙进入那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家里。脚刚刚沾地,便听到唐令月屋子里依稀传来交谈的语声,就在他怔神片刻后又复寂然。
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听错,然而疑惑的是唐令月并未提过近日将有屠狼会探子造访,于是弯下腰蹑手蹑脚摸到窗户底下,果真又有男子言:“我想附近总得有教内人照看,这才自请继续潜伏监视狼牙军。”
唐令月幽幽叹息一声:“我晓得,你既然不担心自己,何必劝我离开?”
谢栖迟听出那男子竟是久未谋面的岳振,险险惊得下巴落地,岳振继续平和言说:“你不同,一个姑娘家总打打杀杀的……”
唐令月自嘲似地笑了笑:“江湖女子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入了这行当就该和男人一样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有什么分别?”
岳振沉默良久:“……忆起当初,真不知你变成现在的模样好还是不好。”
“十年了,怎么会不变?”
“一直以为你在这年纪已成婚生子……”
唐令月淡淡语:“女子非得当男子是唯一归宿吗?”
“总得有人照顾你……”
这似是触及唐令月隐痛,她冷冷反问:“该是什么样的男人照顾我?是姐姐带我上街买糖人,尾行后面喊母女共侍一夫、其乐融融的市井无赖?还是两三年间仗势欺人,对我轻薄不休的唐采?“
岳振怎听不出她言词间隐约的怒意,觉出失言,顿了顿方带着几许歉意回:“是我冒撞了。”
唐令月亦收声,半晌一叹:“不用这样说,你不同……十年里大师伯和无绩师兄明里暗里催了多少回,可我……总会想到姐姐在世的最后那段日子。姐姐虽不说什么,却时常趁人不留心躲起来偷偷哭,直到她过世我仍不懂那些话。后来师兄带我去往唐家堡,教会我太多东西,渐渐地……也就明白了……”
岳振听她提及师兄二字,呼吸瞬间一滞,言语霎时一沉:“他……居然还活着?!”
“师兄的确害你失去亲人,可之后付出代价不轻。如今早没了一身好本领,已与江湖纠葛无关,又何需再行计较?”
谢栖迟虽知二人是旧识,到底听得不明不白,心道你们一家到底是有仇还是没仇。那头岳振似苦笑了:“也是,到底和一个废人纠缠也没意思……你究竟还要听多久?”
最后这句差点把谢栖迟吓得原地跳起来,唐令月亦惊讶:“外头有人?”
谢栖迟窘迫难堪中压低嗓子,勉强支吾了句:“是……是我啊。”
“知道是你”,岳振答得不冷不热:“别躲着,闹得别人以为你居心不良呢!”
谢栖迟腹诽道你大半夜跑到未嫁姑娘的闺房,这话原封不动还你才对。当然他表面只干笑两声作罢,唐令月点起油灯后开门放他进来,一径蹙着眉心:“不是说了今晚不回来住,这时候跑来作甚?”
谢栖迟自不耽搁正事,三言两语将事态告诉二人,唐令月久不作声,最后方道:“他说得对,不能惊动肖郎中,幸好我还收了几瓶上好伤药,等会儿拿回去用上。如今要紧关头,可别惹动狼牙军疑心,改明还是不妥,我再过来瞧瞧。”
岳振一直没开口,倾听一阵方问:“明天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留心镇上风吹草动,一有不对就撤出风雨镇。至于百里翃,要是不成……你看着办。”
谢栖迟给他讲得心间一寒,继而毛骨悚然,立马瞠然注视对方:“你的意思……要我丢下他?!”
岳振反问:“尽力而为,我说的不对?他自己都很清楚,你倒犯上糊涂了。”
谢栖迟咬牙:“好歹相处这么长日子的同伴,我不能不管。”
岳振见他甚是抵触,遂转换口气:“没说不管,但总要更思量后路。我与留守师兄弟不能日日出现镇上,帮不到的时候你必须早下决断。”
谢栖迟缄默不言,岳振只得补上一句:“天策府与圣教虽然合作,但要我们倾尽全力襄助,岂不得折损弟子性命?你是教内同门,他却不同,总不成为了外人害了大伙。”
谢栖迟还不说话,唐令月情知气氛不对劲,赶紧转对岳振说:“你别操心,不是还有我在吗?快走吧,过会儿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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