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不满瞧他一眼:“拉稀都能这么久?”
杂兵没出声,再次老实地牵起了穿在牛鼻铜环上绑缚的绳索。
一路上连声鸟叫也听不见,唯听车轮嘎哑转动,狼牙兵们懒懒地闲扯,只有那牵牛的一声不吭。他们走得不快不慢,已过将近一半的路程,天空从墨黑变成灰蒙。长官想到离目的地不远,心下放松,不由抽手揉揉酸涩的眼珠子。他实在是困,也因倦意的缘故,这才发现了车上不寻常的状况。
“哎,怎么有股烧焦的臭味?”
然而一阵风刮来,那淡淡的气味瞬间消失,牵牛的士兵乍然又闷声闷气:“大人,我肚子又疼了……”
“懒牛懒马屎尿多,快滚!”
那杂兵不知是不是崴了脚,小跑起来慢吞吞地不说,姿势也一跛一拐得奇怪。他没入道旁的树丛方半刻,东西垒最高的那辆牛车上陡地窜出了老高火苗来,众兵骇了一跳:“他娘的,好好的怎么就着火了!”
红舌迅速翻卷,瞬时整个牛车都被火焰包裹,被烧疼了屁股的黄牛撒起野,不
管边上拉扯的人们,撒开蛮力在车队间胡乱地转圈撞击。这下可糟透了,烧着的干草粮包颠动着甩飞许多火星子落在别的车上,借助风势,焰光呼啦啦扩散,眨眼间靠边的粮草全遭了灾殃。
车边的人自然一样无法幸免,燃头着腚的连滚带爬地逃窜,那军官□□的枣红马也着了惊,哕哕嘶鸣原地兜转腾跳。军官被颠的忽上忽下,接连几鞭子重重下去抽得马臀快皮开肉绽,可这畜生还一个劲乱动,甚至渐渐跑向更远处。
他只得一手死死拉住缰绳防止它奔过头,一面拼命叫嚷:“你们这些兔崽子别跑!快给爷爷回来灭火,全烧光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一时间树枝抽打、抛洒沙土接连不断,场面杂乱一片。火势好歹看似弱了些,狼牙兵们松了好大一口时,将熄未熄的草堆里忽然发出十分微弱的嗤嗤声。这声音实在太小,像是蚕房里群虫咬噬嫩桑叶一般,眼下兵荒马乱的光景,根本没人在意。
挨得最近的一圈登时倒下七八人,后面的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仍有些慢几步的接连栽倒。躲远没中招的等这势头过去了,才壮胆摸过去一瞧,一看不得了。原来那些栽倒的士兵皆是面色死灰,早已气绝身亡。
这时幸存者中的一个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火场边缘一望,军官不知何时趴在地上,颈子底下流出一滩鲜血来。
“有奸细!有奸细!”
百里翃屈身紧伏马背,疾风呼呼地往耳中灌去,无法避免的颠簸让创伤又隐隐作痛。而这马被陌生人所驾,到底不怎驯服,他只得双腿死死夹在马腹两侧,哪怕明显的濡湿粘腻感从腰间开始蔓延,也丝毫不敢松懈。
要不是唐令月给的那只神秘竹筒,只怕他现下还无法脱身。里头所装是唐门药堂从矿石中提出的药粉,这东西放置在外稍长,无火无热竟也能自行燃烧。平日都是用竹筒中灌入清水的法子来保存,待到用时拨开塞子,等水淌干便成了火种。
但这仅仅是第一重机关,待火药燃烧时,里头封蜡俱会化开,另一道封印毒针的机括随之激活,那才是真正的杀招。可惜只用在一辆车上,要能全部安放,那群狼牙兵早就死透。
后路还无人追上,百里翃见前方地势霍然开朗,蒹葭掩映中隐现一道宽阔的湍急河流,晓得目的地快到了,扯动缰绳迫使枣红马即刻转向右方。
果不其然,沿着河边道路再过二十余丈但见松林苍翠,山势迤逦。百里翃从几乎被荒草遮掩殆尽的小径绕进林子,里头昏暗,独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岩石色泽赭红,倒是十分醒目。他匆匆掏出袖内一只竹管,里头装有连夜写就的密信,在岩石边缘摸索出泥土松软处,把东西赶紧埋进去。
痛楚一阵比一阵猛烈,把事情做完之后,百里翃再支撑不住,膝弯一软跪倒在地。他捂住伤口,脑中混乱地想着——不能在这里逗留,追兵马上回到,要引开他们……
怀里的瑟瑟忽然动了,安神药效已过,它的迷糊在颠簸里早一分不留。猫儿拔高了声连连咆哮叫嚷,百里翃脱松身上皮甲的系索,将它从怀里掏了出来。瑟瑟四脚着地,登时不闹了,又大又亮的绿色眸子眨也不眨瞧着对方。
百里翃苦笑:“抱歉,本说把你带到栖迟那里,可我……”
林外山径通往半山腰上的一处小村,村民因战乱逃的逃,死的死,如今偶尔会有屠狼会暗探来此落脚。他解下脖子上的一条细绳拴住的饰物,这是少年在猎场所得的熊牙,替瑟瑟系在颈项后。
“有人识得是我的东西,屠狼会探子要在上头荒村待着,看到就会带你走,绝不跟……”
瑟瑟往前蹭了蹭呜咽一声,似乎通晓了对面那人的心境,竟显出些不舍的样儿。百里翃略一轻喟,旋即厉喝:“畜生快去,小心再被抓住宰了熬汤。”
猫儿仿佛预感到了即将降临的不祥,哀鸣一声,猛地窜往上山方向。百里翃强撑起身,把周遭草木再行整理掩盖痕迹,如此一番才再次上马。
如今仍在狼牙军控制的地段,既打定主意设计误导对方,这回走的不再是通向洛阳的路,而是转往洛道。他本想泅过洛水,奈何体力不支,只得放弃,而今便沿着河滩疾速奔驰。
原本一路紧迫焦虑,当下倒无端端浮出许多琐碎的景象在脑海中。有杳无音讯的家人,有长久分别的同僚,短暂空白后兀地又跳出一人。
谢栖迟的面容一闪而过,心底亦一颤,这一颤里除了对同伴的忧虑,另有一线不可言说的思绪。像温暖又像眷恋,如同寒冬清晨的第一缕日光。
他如能无事,自令人欣慰,却也不觉因此生出一丝淡淡的遗憾与惋惜。
一支利箭撕破水流声与马蹄声的屏障,尖啸着刺向百里翃背心。他瞬时从短暂的幻觉里跌出,及时一弯腰,那箭擦着耳畔飞过。
他们来了。
百里翃听到后方纷繁错乱的蹄声,究竟多少人,十五?还是三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明白自己遇上了大麻烦。
又是数道嗤嗤,百里翃不及往后打量,不要命地接连打马。有一点他可以确信,狼牙兵并不想真正杀了他,否则这些箭的去向便是致命要害。
已有敌人追了上来,手上挥舞着弯刀,嘴里不干不净叫骂不休。一刀劈来,百里翃鞍上倒后一仰,锋刃斩落了扬起的一缕额发,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顺势抽出了悬吊鞍侧的长刀,在一个刁钻的角度中刀尖没入对手小腹,那人哀嚎着从坐骑上跌下地。另一并驾齐驱的狼牙兵持矛刺来,百里翃早不知何时已换到刀兵的马背,稳住下盘,手上一张硬弓拉满,连发两箭,一箭中矛手咽喉,一箭中左方来敌战马之眼,趁矛手失力一颗,劈手抢过那兵刃来。
后面追兵里有人暴喝:“别管了,快把这细作打下来。”
后方夺地一声,一支马槊从力大的兵卒手上脱出,插中百里翃那坐骑后臀,那马吃痛惨嘶,前蹄高抬人立而起。百里翃根基不稳,加之本就气力不继,小腿又中一枪,缰绳从手里滑脱,瞬时人已跌落在尘土之中!
他摔下马后兀自滚出几圈,一地碎石泥土上皆是洒开了斑斑点点的血痕。追兵早赶了上来,在那不再动弹的躯体旁不远不近地围了一圈。
领队眯眼看了看,那细作额头像是落地时被路面带棱角的石块磕出了口子,血窟窿似地往外头涌出朱红。再瞧腿上马槊刺中处亦血流汨汨,不禁着急:“听不懂人话啊?让手狠点可不是把人往死里整,死了怎么审问?”
他一扬马鞭,随便点了边上两名兵卒:“赶紧瞅瞅还有没有气!”
两名狼牙兵上前,先试探地拿枪头碰碰,见无反应又大胆子拿脚尖踢了两下,觉得看似安全后,才蹲下去试试呼吸。
其中一个刚把指头在鼻端一撩,立刻转回脸冲领队方向大呼小叫:“完了,完了!断气了!”
士兵大张开的口再没有闭上,染血的尖刃从后脑刺入,再从嘴唇穿出。他还未死透时,仍感觉到一股股热流喷上头脸,那来自同伴颈侧破裂的血脉。
百里翃抛开马槊,这是他从腿上拔出用以杀敌的武器。随即一手拄枪,缓缓站直,并不管全身各处淌血不止的创伤。跌下后他确实昏厥了半刻,但很快醒来,听那领队的吩咐便索性装死,趁机又杀却二人。
然而这也仅仅是最后的机会,周遭众多饿狼攫食一般的眼神,让他意识到今日注定无法身免。
血流进眼里,视野猩红,亦在逐步模糊。他已在脱力的边缘,意识也有些不清,却在将目光投向狼牙领队时,霎时一扫周身的疲乏与困倦。
他认出那是谁了。
什钵苾。
百里翃感觉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闲暇,径自冲了过去。
他要什钵苾死,哪怕自己也可能因此活不下去。
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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