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迟嗤道:“那是你师弟自己的脑筋不开明,哪像我弟弟大度。”
百里翃不由腹诽你弟弟不过脸皮厚没知觉而已。
张迁序踱步过来:“校尉,将军请你过去议事。”
百里翃拍拍谢栖迟欲扶持的手:“我走得过去,好好歇着。”
他拄起拐杖,半搭着张迁序胳膊,慢慢挪步而走。
日光充沛,周遭事物沐浴在融融暖意中,连衰败的枯叶也漾出柔和且带着生气的淡淡金光。冬季里难得的艳阳天里,谢栖迟眺望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猛然一道寒濑在身体里窜过。
他不由一颤,再看那人早已在目光所及之外。
百里翃耽搁的时间其实不长,但与天策军那一帮不言不语瞪视自己的人待在一处,再听听周边时时随风入耳的窃窃私语,真比在沸腾油锅里煎炸好不了多少。
处得还算行的唐令月又惯于无事三缄其口,谢栖迟亦不好搭讪,生怕碰上个冷钉子。无奈在一处稍远的树丛边埋头蹲踞,穷极无聊间捡玩上地面的碎石土块,一回儿拿起,一回儿抛下。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百里翃再度拄着拐杖蹒跚而归,谢栖迟生怕他摔倒,赶紧起来小跑去扶。人多眼杂,他亦不敢造次,未露出私底下的亲密举止来,只微微托着对方小臂。行至稍可遮蔽处,方用力握了握,柔声问:“身体还行吗?”
这声调方流出些暧昧亲昵,百里翃却蓦地埋下头,难见眼中**,只露出嘴角略略一挽的弧度。
“走开些吧,这里吵。”
他一说话一低头,谢栖迟便觉得不太对劲,不过该避嫌的光景下是该远离众人耳目。一边搀那人行动,一边小声问:“将军对你有何安排?”
百里翃眉眼低垂,搭住他的手背无言轻抚,终了平静道:“你先回屠狼会。”
谢栖迟先是一怔,旋即难明忧喜地轻轻一叹。
他与百里翃所属不同,去向自然相异,也是常态。况且只凭二人力量,要在狼牙军占领的地带存活,本就万般艰难。
树林寂静,风过时刻,竟连衣料悉索与枯枝轻颤亦可得闻,更何况语调波动这种最易觉察的状况。百里翃抬头凝视他,似是解释般说:“三个人太显眼,得分开走。”
谢栖迟不出声,反紧紧握住他的手。
良久后,他才犹豫发话:“你又打算去哪里?”
没有得到回答,于是谢栖迟低低道:“事关机密的话,不说也罢。”
“我先去关林镇上待着。”
谢栖迟一时愕然盯着他,要知镇上常有狼牙军来往。百里翃柔缓道:“不用太担心,镇上同僚会供给藏身之地。江将军率兵四处游走,若有意外发生,我不仅无法自保,还会拖累其他人。倒不如找安静地方待下来,还可以继续收集讯息。”
他笑笑:“莫太高看狼牙军,他们未必猜到我们会这样大胆。”
这仅仅是宽慰而已,谢栖迟缓缓拥住他,手掌在背心平平摩挲,像是要平复什么。
它所平复的,正是彼此暗潮汹涌的内心。
明教弟子附耳低柔:“知道你素来是个不听劝的,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务必要留住自己性命,好容易才搭救你回来,我如何能放心你再涉险地?”
但似乎并没有其他选择。
气息交融,鬓发相拂,百里翃出神凝视他,手略抬高,五指碰碰对方面颊。
这便是承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谢栖迟无声地笑了笑,他扣住那人的手,略一伸展,十指交错。金发男子探过头去,在情人温暖的唇上印下一吻。
四日后的一个深夜,某家靠近镇边荒地的后院篱笆外,有些细微的响动。主人未持灯烛,而是摸黑打开小门,将来者一行引入屋内。
天黑得没有一丝光芒,又偏巧遇到秋冬难得一见的暴雨,恰到好处掩盖了一切声息。百里翃藏身在幽暗偏房内,室内仅有一帘之隔,无法眼见处隐约传来濒死者艰难且微弱的呼吸声。
谢栖迟正坐在他对面,瞧不见彼此面容,于是替代般互相紧握对方的手。
“他快不行了。”
“嗯……”
“看来这情形,今晚是熬不过去了。”
百里翃无语,半晌自问似道:“我们这样,又算什么?”
期盼一个素不相识者早早死去,由此换取自身的安全无恙,仿佛合理,却不合情。
谢栖迟心知他终归念着当初梁家,以及来路上间接因他们的失误丧命的那对母子。他也说不出什么能够安慰人心的言语,只得摇头,悄声道:“完全不同的,这位老人是命数将尽。”
“但谁不想活,哪怕这种世道里。”
百里翃低低道:“我以前很少有那些念头,后来却渐渐变了,时势弄人,造化弄人。只能希望日后为此承受的因果,不要波及更多无辜者,否则……”
便是有违初衷。
他始终觉得过去那些难言善恶的举措,最终会让自己付出相应程度的代价。
老人在三更时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主人与来帮忙的张迁序把尸首匆匆卷进一领破席。张迁序问:“埋的地方够隐蔽吗?要是被野狗什么的刨出来……”
主人回答:“不会的,那山洞口子里头大外头小,里头有条暗河,放进去就冲得没影没踪了。”
他末了轻轻叹息:“哑叔,我这是造孽,可也是逼不得已。我下辈子一定投胎成你的儿女,当牛做马好好孝顺您。”
两人一前一后抬着老人尸体蹑足出去,谢栖迟方点起一盏仅有如豆微光的油灯,把主人先前拿来的包裹里的衣衫帮百里翃更换好,后者则忙于将易容事物涂敷与面孔上。死者生前有一脸杂乱如草的花白胡须,照那模样拾掇出来,正好盖住了真正的形容。
收拾停当后,张迁序与屋主一同归来,眼见雨势渐缓,便也该离开。谢栖迟晓得这一别,再见不知多久时日,趁张迁序不留心,将一枚圆润生凉的小小什物塞在百里翃手中。
沥沥水声中,百里翃蜷卧矮榻,在昏暗里默默以指尖描摹上头的细致图案。他认得这是什么,铸造成明教圣火纹形的金饰。原本是谢栖迟师父带过的护身符,他幼年得了以后,贴身佩戴至今。
他期盼自己的平安,却不知如今的乱世里,平安究竟在何方。于是将寓意吉祥的礼物相赠,期盼它能给予关切的人护佑之力。
是否有效,究竟无从而知,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便是努力地生存下去。
不管为了仇恨,为了思念,为了一切值得爱护的人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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