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一间废屋旁,几片青瓦掉在石地上,摊开一大堆碎片。废屋边上站着两三名同伴,齐齐对准屋顶指指点点,那带头试图往将近坍塌的屋顶攀爬的正是苏则。百里翃只道他又玩性不改,二话不说上去揪住领子将他拽下来,皱眉压低嗓音喝道:“这种时候胡闹什么!?引来狼牙的探子怎么办?”
苏则反倒气哄哄地指着房顶,咬牙切齿般道:“那只臭猫……”
百里翃顺他指引方向看去,那屋脊上头一只玳瑁色的大猫悠闲盘踞,正是昨晚险些被苏则剁了做成肉汤的瑟瑟。它爪子底下按住一小团血肉,低头撕扯吞噬,不时抬头瞅瞅下面暴跳如雷又没法上来的苏则。百里翃莫名觉得,那碧绿猫眼分明有些……得意洋洋。
苏则被他一通说教,声音自矮下去不少,他委委屈屈看了百里翃一眼,“百里大哥,刚才张哥才从外头猎了两只山鼠,我正在收拾,这死猫趁我不留神拖了就跑……”
百里翃只觉头疼,不由抚了抚额角,但又想苏则年纪小,教训的口气到底没放太重,“一件小事罢了,它拖走就拖走,你就少吃……”
苏则瘪了瘪嘴,他小声说:“百里大哥,我不是为了自己吃得好。大伙……这几个月一粒米都没进过肚子,山里猎野兽根本不容易,全拿野菜野果填肚子,去年冬天还啃了一阵树根。大家个个瘦了……可还都照顾着我,我心里难受……”
百里翃闻言一怔,见着少年同样消瘦蜡黄的面庞,倒一时不晓得应说些什么。他沉默半晌,方揉揉少年头顶,温言宽慰道:“这不算什么,别往心里去。开春了,山里日子好上许多,不差这点东西,索性让它叼去吧。以后小心些,毕竟不定哪里就安贼的探子摸过来,切莫因小失大。”
苏则重重点头,旋即瞥了眼房顶吃完山鼠正悠闲舔舐爪子的瑟瑟,他猛地啐了一口,怒骂道:“臭猫!贼猫!”
院子一角传来呵地一声笑,百里翃猛地回首,那明教弟子谢栖迟正依靠在尚算完整的乌头门上,双手交抱胸前,似笑非笑向他二人看来。
百里翃早知明教武学中有一门潜行术,施展开来隐匿身形肉眼难见。但他入天策前明教已从中原销声匿迹十余载,是而他从未目睹过这等诡秘功夫。眼下他与苏则交谈甚久,实则心思仍留一半于外境,竟未听见半点异样脚步声。但不知这景况,谢栖迟已旁观了多久?单从那笑声而言,好似很有的几分讥嘲之感。
果然谢栖迟瞧了面色忿忿的苏则,缓缓道:“中原有句俗话,打狗须看主人面,大约猫也一样。更何况,昨晚是谁先做的贼呢?”
苏则年少气盛,一听这夹枪带棒的话语哪里忍得住,他不禁急道:“什么贼?!我昨晚根本不知道……”
谢栖迟微微一笑,“有主之物,不问自取,视为贼也。不先行查探,便擅自动用,百里校尉,你说这是何等人?”
苏则脸蓦地一红,神情有些讷讷,却还张口想继续辩解些什么。百里翃估摸他对上谢栖迟口舌于情于理都没胜算,便一手搭住少年肩头制住他动作,直视谢栖迟道:“人非圣贤,过错难免。试问谁呱呱落地便端正严明,毫无错谬?知晓礼教,不以之来教化蒙昧、度量自身,偏用来贬斥他人而自得,这样也算不上正道。”
谢栖迟目光一凝,倒没料到百里翃这看似肃穆平和之人却有一副犀利口舌。他自是得过教内指令,知晓重回中原弟子皆应谨慎言行,不得开罪各派。不过谢栖迟幼年入西域总坛学艺,便常听光明寺之变后幸存的前辈谈及当初圣教遭难凋零的惨况,他身为虔信徒众,对主导此事的天策府自然没分毫好感。所以虽则教令不敢违抗,但亦不会有心亲近。瑟瑟自小养在身边,苏则惹到它,自是在谢栖迟口中讨不得便宜。
而今百里翃有心维护,谢栖迟亦无意再逞口舌之利。他弹出一声响指,吃饱了懒洋洋趴在青瓦间的瑟瑟伸了伸腰,慢条斯理地踱向主人,临到了屋檐轻盈一跳,恰恰落在谢栖迟足前。谢栖迟低低对它说了些什么,却是胡语,末了抬头道:“江将军说过今早会见我。”
百里翃不动声色道:“正是。”
谢栖迟看着他微一欠身,“对于此处近况,我教弟子需要得到贵军指引方能准确动作。”
百里翃道:“这个自然。”
明教弟子一动,瑟瑟就追上他的脚步。百里翃行在他身侧,那猫一睨他,眼神倒有几分相似于谢栖迟。
谢栖迟自然也觉察了他的视线,不由问道:“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百里翃轻轻一笑,不紧不慢答道:“我也想起一句中原老话,物似主人形。”
谢栖迟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开脸慢悠悠回道:“所谓东都之狼,应该是爪子与牙齿尖利,舌头尖利貌似没半点用处。”
江唯秋早在一间小屋等候多时,双方稍稍寒暄,便立刻将交谈转入正题。谢栖迟此次奉领队师兄之命,来风雨镇附近协助天策军。安禄山年初在洛阳自立为大燕皇帝,盖因周遭战事未平,天策蛰伏北邙山,潼关哥舒翰坚守不出,民间屠狼会集聚各方义士,他若稍有不慎便落入夹击之局。由是安禄山急欲将天策这颗眼中钉早日拔除,他不但严密封锁东都各处道途,还暗地派出各路密探窥伺邻近状况。风雨镇地方虽小,却位于通往洛阳的数条重要官道交汇处,此地安插狼牙军数座大营,便是要卡死敌人进出之途。
其时武牢关被夺,若要攻打天策,自可便利许多。但邻近狼牙军数月虽于镇上荼毒百姓,却没任何进击举动。江唯秋心知有异,怕是狼牙军别有图谋,如今正待遣人混入流民群落里打听消息。
谢栖迟听罢,欠身道:“将军既然有此打算,某愿助一臂之力。”
江唯秋含笑谢道:“列位长途跋涉甚为辛苦,此刻也不必着急,暂且待我手下再刺探一番,届时另行安排。”
百里翃与江唯秋对视一眼,双方均是了然,除了这明面上的缘故,实则也因不晓得谢栖迟底细与意图,自要先存些防备。
谢栖迟静然不语,半晌摇头,“这可行不通。”
江唯秋不惊不诧,平和道:“谢侠士有甚难处?”
“某与一干同门至此非为游山玩水,将军手中兵力不足,正当摒除前怨与我教同心协力。安贼荼毒生灵,便如魔王所为,圣教教义历来慈济众生,教众为拯救生灵方不计自身安危身入中原——须知破例令至今仍存——将军却对我等善意一概推拒……”
谢栖迟环视在场诸人一番,悠然道:“……心量莫不是窄了些?”
这些话说得甚为尖刻,百里翃目光一凝,只是他素性稳重到底没发作出来。江唯秋历经风浪,见惯谢栖迟这等年少狂傲之辈,更明了双方旧怨不会轻易消散。
女子毫不动容,淡然睇视谢栖迟一眼,方启口徐徐道:“贵教理义某略通一二,若为慈悲众生自是好意。但对于风雨镇风土人情,方到此处数日的外乡人晓得的,必定没有我方将士更多,好些中土风俗对列位可说从未听闻,试问这样如何不被敌军识破而顺利刺探?再者贵教弟子中许多面目迥异中原人氏,混入流民之内并不容易藏身。”
谢栖迟眉心微锁,他并非不明事理,江唯秋所言实则无错,他顿了半刻又道:“但若我等按兵不动,全无作为之举,对战局更没有益处。”
江唯秋思量一晌,手中兵马不足确是事实,风雨镇内境况错综复杂,多些人手自是好事。她沉吟道:“贵教弟子不必全数出动,遣出一二随行即可。另外,指引之事全数托付于百里校尉,一概应对由他安排,你看这样如何?”
百里翃迅速道:“如此甚好。”
谢栖迟唇线抿紧,显而易见这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只是他沉默一阵,复而轻笑,再不反驳,“将军所言极是。”
他转而一瞥百里翃,“便有劳百里校尉。”
眼下天气渐热,落雨频繁,山里行路愈发艰难。百里翃一行人潜行至风雨镇外已是弄得满头满脸泥泞污浊,再加一身褴褛衣衫,不经装扮便已然是十足的流民模样。
一日后已到了风啸林附近,这里原本是幽深静美的广阔树林,夏日清凉宜人,冬日翠意不失。眼下整个林子惨遭祝融之祸,断桩残干焦黑一片,林间空旷处与大道边堆叠了无数肿胀腐烂、衣不蔽体的尸骨,随风播撒来阵阵浓烈的恶臭。
奔波已久疲惫不堪的难民神情木然从这些面目狰狞的腐尸边行过,三两狼牙斥候率领兵卒林间道上四处巡查,拦住他们以为形迹可疑的人便盘问一番。不时从人群里漏出一两声女子的哭叫或者男子的哀嚎,随后便有人被拖了出来。狼牙兵骂骂咧咧提起皮鞭对那些个发出喧闹的流民劈头盖脸一阵抽打,大多人惧于淫威忍泪收声,如一群温顺驯服的牲畜般任由狼牙兵将自己捆缚起来。
百里翃先时已有警觉,暗中示意己方退入浓密树丛中隐蔽。狼牙军将抓来的男女束做一串拖行马后扬长而去,百里翃目视敌军离开方向,虽一字不发,眼眸中却隐含翻涌的暗色怒焰。
并非不愿相救,然而敌强己弱,擅自出手便是全军覆没的结果,何况他们有更重要的使命。只是无所作为、垂手旁观这番恶行,却是另一种难以忍耐煎熬。
树顶上有人低声道,“百里校尉,怎么不走了?”
百里翃头也不回,“暂且等等。”
他倏然道:“谢侠士,贵教弟子可在此处止步了。”
谢栖迟立在树顶枝叶繁茂处,倚靠主干倒是站得稳稳,他与其余明教弟子匿形随于百里翃一队人身后已久。此刻谢栖迟闲闲道:“知道了,今晚酉时镇東蝉鸣林畔河岸汇合。”
百里翃道:“切勿生事。”
谢栖迟一笑,“哦,是像你方才那样安分守己地不生事么?”
百里翃回视于他,谢栖迟哼一声,并无分毫退让地与之目光相交。两人视线交锋许久,百里翃终于缓缓道:“但愿你能做到。”
百里翃说罢便领着手下步出林外,几人很快便汇入又一群行进的流民中。谢栖迟待那些人身影消失在远处,才回过头对一名刚鹘落身侧的弟子问道:“信到了?”
那弟子递来一只小竹筒,谢栖迟取下塞子捻出纸卷,看过一阵后若有所思地将之捏在手里。那弟子见他不言语,试探问道:“谢师兄,岳师兄交代了什么?”
谢栖迟冷冷而笑,“那百里翃不是让我们只在夜里行事,故意与他们岔开么?正合我意!”
他凝神思量一阵,“今晚进了镇子,我们先去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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