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谢栖迟反倒停下脚步,飞快放下蔡士元,又扯脱腰带再度把他牢牢绑在背后,从百里翃手里接过昏迷的蔡仲安横抱在怀,他飞快吩咐:“你照顾蔡大嫂,这两个交给我。”

百里翃会意——他是担心自己腿脚吃力落在后头,等谢栖迟再度迈步,立刻挽起马慧兰的手臂急急跟去。越是前进,前方草木越是稠密,两个男人还好,马慧兰则走得跌跌撞撞,一会儿脱缀了布鞋,一会儿被裙裾绊倒。百里翃看得心急如焚,好在蔡士元又低低发声,说是到了那条采药小道。

小道隐藏在一大蓬低矮灌木后面,入口横卧一根两人合抱的死木,另有一棵被天雷劈开两半、欲倾未倾的大树凌空横架,上头藤萝密密低垂如帘。托赖如此,小道并不惹眼,一行人鱼贯而入,殿后的则小心扶起歪倒的树枝藤条掩盖痕迹。

不过遮掩只撑得片刻,蔡士元身上伤口还在不断淌血,间或一点两点落在地面,浸润入土。虽能被草木腐土的浓厚气息掩盖一阵,但训练有素的战狼分别出其中不同,是花不了太长时间的。几人跟随蔡士元指引,惶恐地在密林里左折右转地穿梭不停,而他的声调也越来越低,最后几近悄然耳语。

唯一能给予安全庇护的只有黑夜,然而山间冬夜对重伤者而言,却仿佛坠入了寒冰地狱般恐怖。

终于到了一堵隐蔽避风的岩壁边,稍作喘息后谢栖迟把蔡士元扶躺在地势平坦之处,天边还有最后一丝稀薄的微红光亮,百里翃看见了他背后几道骇人的伤口。

谁都不会愚蠢到在激烈战斗中把背心要害完全暴露在敌人眼前。蔡士元资质平庸,不擅搏击格斗之术,但因个性沉稳耐心,十余年间修持持身凝重的铁牢律心法小有所成,寻常刀斧难以重创。如今伤成这模样,原因无他——他想尽快突破人多势众的狼牙军的围堵,知会亲人与同僚脱离险境,于是以肉身为屏,硬是承受了常人足以当场毙命的创伤。

然而他的极限也只能撑到这里了。

蔡士元面色死灰,气若游丝,显见不久于人世。但百里翃仍不愿就此放弃,他将掌心抵在对方胸口,源源不断输入真力。谢栖迟看看那几乎已无血可流的伤口,肌理翻卷着呈现出灰白色泽,再看看神情专注的百里翃,嘴唇微微翕动,终归一言未发。

马慧兰抱着昏睡的蔡仲安坐在旁边,惴惴不安地端详二人动静。她是个全然不懂武功的寻常妇人,却从谢栖迟的眼神中明了百里翃正在试图挽救丈夫的生命。女子紧咬下唇,不敢出声,目光里既有恐惧,也有期盼。

虽然寒风四起,百里翃额头却奇异地生出一层细密汗珠,过了半盏茶功夫,他方收回手掌。再等候半刻,蔡士元轻咳一声,张开两眼,容色颓败依旧,眸子里稍稍有了些光彩。

他低低唤:“百里兄弟……”

百里翃倏地握紧蔡士元试图抬起的一只手:“蔡大哥,我在。”

“我只能……带你们来这里,剩下的路……”

百里翃手指攥紧了几分,郑重道:“我知道的,蔡大哥,别担心。”

蔡士元安心地笑了:“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不是不信……只是李啸横副统领交待过不要声张,但既然都这样……他的手下离得不远,去十里地外南天围场边上的赵家村……”

百里翃没开口,蔡士元心神恍惚,丝毫未觉察到对方神情里的微妙变化:“这娘俩,请带去托他们照料……唉,慧兰跟我做了十年夫妻,没享到多少福,现在……”

一旁马慧兰已泣不成声,下唇早就咬出血来,此时听闻蔡士元言语,终于忍不住边哭边劝:“士元,别说丧气话,儿子这么小不能没爹……你不会有事的,逃出去……一定能找到郎中治伤……”

蔡士元嘴角牵出一丝温暖的笑容,手臂朝她的方向动了动,百里翃默默放开。马慧兰怔了半刻,旋即紧紧抓住。她不停地颤抖,仿佛是被夜里渐起的寒冷所包围,又像是内心的动摇传递到身体上。

“娘子,对不住啊,我在天策府虚挂个官职,却只得做寻常小贩。连仲安也说我这爹是只会凶他打他的窝囊废物,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不会!以后我会告诉他,你是天下最厉害的英雄豪杰!”

蔡士元徐徐合眼,容色间是与此时旁人迥异的平和寂静,陡地轻声道:“十年没舞刀弄枪,今天一试,还是没落下这身本领……真不错……”

语声消散良久,他没有再度开口,谢栖迟心上一凛,赶忙将指头在鼻尖一撩,已然是气绝。

马慧兰扑倒在丈夫尸身上放声痛哭,浓重如铁的夜色似帷幕般细细笼盖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山坳中,只有女子凄凉哀婉的悲声回荡不休。

他含笑而逝,许是因为终究在生命最后一刻以真实的身份,保护了妻儿与朋友。

当夜二人摸黑埋葬了蔡士元,坟冢是用碎石堆筑而成,不知能维持多久。入土为安是所有生命在最终时分的期待,这一点要求,于乱世中却从寻常易得变为了珍贵难得。

马慧兰在百里翃劝慰下,终于收住泪水,她听罢对方讲述状况,最后低声道:“我一个女人家不太懂外面的事情,听你们的吧。”

蔡仲安已然清醒,左右环视不见了父亲,听母亲和两个陌生人交谈的内容更不明白,便着了慌似地爬起来四处寻找。劝慰加威吓闹腾半夜,男孩才依靠母亲睡下。

谢栖迟听那边一大一小传来鼾声,压低嗓音问:“你为何要带他们进山找江将军,不是有天策府的人在南天围场附近吗?”

百里翃翻动火堆,掷进去一段细梢,噼啪一声炸响。

“不去”,他慢慢道:“回江将军那里。”

“为何?”

“别问了,那边才安全。”

谢栖迟开始觉出事态不对劲:“都这当口了,你给句实话。”

“不关你的事……”

谢栖迟立刻急了:“都到这地步了,什么叫不关我的事!”

“小声些,蔡大嫂他们才睡着。”

谢栖迟只得再次压低声音:“我跟你正一路逃呢,这算什么意思?而且你打算让他们母子跟着天策府残兵四处流离吗?”

百里翃侧开脸一语不发,许久后平平道:“李啸横那里不安全,不准有叛徒在。”

谢栖迟吓得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百里翃又斟酌半晌:“现在只好告诉你了,天策府有狼牙军内应,我就是来暗查此事的。”

谢栖迟怔了怔:“难道你认为蔡士元与此有关,那么……”

他骤然瞪大两眼:“明知有叛徒却来这里……你!”

百里翃没有回应,谢栖迟一脚踹散了篝火,指尖指在他的鼻头,不停地发颤。

“混蛋!百里翃,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吗?我坚持留在洛阳,死活不听穆清劝告,你以为真正原因是为了什么?!救你,不是等着你再去送死!”

百里翃霍地抬起头,沉声喝:“别吵!”

马慧兰那边动了动,谢栖迟扫一眼,强压火气坐下去。

二人相顾无言,火光跳动着,把温暖的晕黄撒在他们身体与面庞上。

“我答应过你,好好活下来。”

谢栖迟垂眼不语,百里翃自顾自道:“我不想死,而放眼天下,谁又不想活偏寻死路……我也……只是个寻常人。”

“但现在……我才觉得,这在如今的世道里根本是奢望。”

他望向蔡士元坟冢的方位,漆黑一片。

“或许,我再不敢给你任何许诺。”

谢栖迟轻轻喟叹,心里没了怒火,依然沉甸甸的。

“不说了,我明白……先睡吧,明天一早又要赶路。”

翌日天色尚灰蒙,马慧兰的惊呼便打破了山中凝滞一夜的沉寂。

“仲安不见了!”

她拉着百里翃衣袖,哭喊道:“一起来就不见他,相公就这一个孩子,怎么办……怎么办?!”

百里翃安慰道:“嫂子别急,我们马上找,仲安人小跑不了太远的。”

当下三人便划分开不同方向搜索,日头快升起,一定要在之前寻到男孩,否则狼牙军追上后果难料。百里翃循着东侧斜坡往下走,到了半路忽然听到东南面隐隐一声尖叫,暗道不好飞身奔去。

他赶到了那里,是一带断崖,俯视底下景象,登时起了浑身寒栗。

马慧兰一手紧紧抓住乱石中伸出的一根枯藤,一手则死死揪着蔡仲安衣衫的后领。她身子几乎完全凭借那藤条支撑,赤足不住试图蹬在崖壁上寻找依靠,只踹松些零碎的石块泥土。而蔡仲安更是全然悬空,一张小脸吓得毫无血色,哭都哭不出来。

悬崖边缘留下了拖拽的痕迹,蔡仲安大概是在躲避母亲追赶时失足滑下。百里翃想也不想,扑到边缘去够马慧兰的手臂。

女子充满绝望的眼眸里闪过一线光亮:“救救仲安!”

但她掉落的位置距离崖顶已有一段距离,百里翃攀下崖壁,反复试着找到稳固的落脚点,却次次踩中风化朽坏的岩石,自己也险些跌入深谷。马慧兰眼见气力不支,抓在藤条上的指节暴突发白,依然遏制不了逐渐松脱的状况。

藤条的根部开始从泥土里缓缓拔出,恐怕要不了太久就会整个脱离。她望了望近在咫尺却仿佛有万里之遥的百里翃,兀地平静下来。

“我把这孩子……托付给您了。”

百里翃依旧在试图更接近母子二人,听见这句话,不详的预感在心间陡然升起。

马慧兰轻声劝:“仲安,以后爹娘不在,要听这位叔叔的话,不要调皮了。”

猛然间,她爆发出远超寻常女子的力气,把蔡仲安全力往上一抛。百里翃手臂伸展到极致,瞬间死死扣住男孩手腕。

藤条被拔出了依附生长的薄壤,马慧兰睁开双目,唇畔挂着一缕欣慰的笑。这面容迅速远离百里翃视野,最后只见月白的身影似风筝般在空中飘摇,终归沉入雾气缭绕的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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