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谢栖迟心头一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狼牙兵断断续续道:“要不是娘告诉我,那伙闯进家里的强盗王八蛋里头有个带和你一模一样的火焰纹身,我恐怕还真拿你们当恩人。呵呵……恩人,放屁!”

谢栖迟怔怔半晌,谢穆清的脸却失去了血色:“那死了的孩子……就是你……”

狼牙兵嘶声叫道:“没错,是我儿子!”

他们终于都记起来了。

昏暗的地窖,哭泣的婴儿,女子颈项间喷涌出的鲜血红艳似花。年老的夫妇瑟缩于墙角,惊恐地等待即将降临的死亡……

“你是那户人家的儿子……”

百里翃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巧?”

他倏地再看向狼牙兵:“苏则在哪里?你们究竟把他怎样了?!”

那人冲他丢来冷森森的一个笑容,毫无征兆地一头撞向旁边一方岩石的棱角。

而就在之前伏击处,一匹惊吓中跑远的战马不知为何又游荡回来,颠动不止间一个挂在鞍侧的染血布袋松脱了系带,从马上坠落下来。

里面的东西似乎有些沉,袋子咕咕咚咚顺着狭窄山道边的斜坡往下滚,逐渐敞开的袋口里甩出一件东西。它滑动片刻,又被野草枯枝绊住,终于停顿了滑落的势头。

苏则的脸上原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焦糊的黑洞,肌肤是黯哑的死白,微微张开的嘴唇满是裂口,却已不再有半点血丝渗出。

虽然狼牙伙长想带回一个存活的俘虏给大营邀功,然而途中歇息时再试图套取机密却被苏则咬破舌尖喷了一头血,一怒之下将人活活殴死。随后便割取首级带走,尸身丢在荒野之中。

生命最后一刻,苏则究竟呼唤着什么,又想起了什么,也不得而知了。

百里翃纵无千里视物之目,却已从狼牙士兵死前的举动里隐约推断出苏则凶多吉少的事实。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太迟了。

太迟了……

他脸色煞白,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的……”

关林镇的劫难,秘密营地遭袭,苏则以及更多人丧失性命,全是因他的一念之仁而起。

山涧中无风,百里翃佝偻如年迈者的身体,仿佛朽脆欲折的枯枝般颤抖不止。谢栖迟凝望半晌目光黯然,既为他心痛,同样为那些无辜丧生的人难过,其中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无一不曾鲜活存在。

如今……皆已阴阳两隔。

他忘记了身在人前,不知不觉伸出两臂,从背后缓缓搂紧百里翃,面颊贴住对方。口中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只是重复着一句:“不怪你,我要是没遇到那个家伙……就好了。”

然而已成定局的当下,一切言语都苍白无力。

薄因愣愣地在旁观望,他顾不上震惊,顾不上疑惑,因为尚有满怀的悲愤与痛心。他想起往日与苏则相处的一幕幕光景,或有嗔怒,或有戏谑,景象如烟云消散,只余下鲜血淋漓的死亡。

他擦擦湿润通红的双目,轻声说:“百里校尉,我们还找不找苏则的……”

薄因骤然哽咽难言,寻找的结果只会令悲伤倍增。

静观良久的岳振轻咳两声发话了:“附近留不得了,得快些趁天色还早离开才是。”

谢栖迟经他提醒,终于发现自己方才在众人面前举止唐突造次,两颊不由发红起来。他面上有些讪讪地放开百里翃,旋即又柔声劝言:“阿翃,我们快走吧。”

百里翃缄默许久,最后说了句:“马上赶去陈家屯。”

同僚的鲜血不能白流,一切的真相也许即将在今夜揭晓。

活着的狼牙俘虏是个不大管事的小卒,一时间问不出太多东西,屠狼会一队人将他提走准备继续审问,百里翃则赶向新的目的地。

陈家屯不算太大,很快他们就摸清了那几个雇工的住处。原本到来的是五人,不知怎的前些日子无故失踪了两个,不过附近狼牙军四处抓丁,村民只当他们是外出时撞了霉头被捉去而已,并没有起疑。

深冬朔气侵入经行的每一间房舍,薄扉闩不牢实,不住在寒风中前后摇晃,吱呀吱呀地一声接一声。陶盆里未熄的木炭染着一点点残余腥红,风吹来,猛地金亮短暂绽开一瞬,旋即又黯淡下来。

里间三人并头蜷缩在一张破旧木板拼成的大榻上,后院几丛枯竹长久无人打理,枝叶簌簌地振颤有声,和着夜风低啸,若怨女啼,如孤鬼泣,尽是哀凉。

长夜孤寒,这些声响掩盖住另一份异样动静。有谁翻过土墙,蹑足横穿庭院。摸到那三个雇工卧房外又拈一支小木棍探入门板缝隙之间,悉悉索索挑拨一阵子,风顺道一拂,这门彻底开了。

刚试探着伸进一足,里间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早卷起一片雪亮寒光,他瞬时足尖一点迅速滑开,却截然停在一丈开外没有继续逃走。闪烁寒芒奔向心口的刹那间,他低低唤了句:“张朝,我是百里翃。”

寒光陡然消失,庭中竹叶被卷起老高,悠悠盘旋一阵,落于对峙二人之间的空地上。

“竟然是你,你还……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里不好说话,进屋吧。”

这张朝算是百里翃在河间营里的老熟人,他最近两年多跟随李啸横出入,不过两人以往交情还不错。张朝怕惊动邻里,将百里翃赶紧引入室中,另有一同追出的两人也回来,亦是熟面孔。这会儿一个关门,一个给陶盆里添柴,张朝一脸灿烂笑容:“百里兄弟,快过来暖暖手。”

夜岚嗖嗖刮在脸上,刀子割肉般又冷又疼,百里翃被冻成青白色的面庞在热力烘烤下逐渐添回几分血色。只是那沉郁容色进屋之后始终没有改变过,张朝担心地瞧了眼:“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百里翃沉默许久,将手在炉火上方烘烤:“……是蔡大哥死前告诉我的。”

张朝十分震惊:“什么?!”

百里翃斟酌着词句:“关林镇被狼牙军屠了,我和蔡大哥一家逃出来,要不是他舍命相护,只怕也……”

张朝的手抖了两下,他依然埋头拿细长柴禾拨弄火堆:“就剩你一个了?”

百里翃重重点了点头:“是……我实在无奈,原本不想牵连你们的。”

张朝强笑了笑:“说哪里话,咱们共事好些年不提,这会儿正是要命的时候,你不找我们还找谁去。”

百里翃登时满怀感激地瞧他一眼:“张大哥,多谢了。”

他满是伤感地轻叹:“这些天躲躲藏藏,才到了南天围场附近,生怕被狼牙军捉去,那就功亏一篑。还好今天傍晚在外面田地里转悠,远远看到面熟的人又不敢贸然相认,只得夜深了才进来。”

张朝终于抬首,拍拍百里翃肩头。他身上套着的褴褛衣衫又湿又脏,此时被热力蒸出一股股白汽,令近坐相对的二人视线朦胧起来。

张朝小心翼翼问:“不是说江将军正在关林镇附近的山里吗?你为何不去先投奔她,总能暂时栖身吧?”

“试过”,百里翃搓搓指头:“可官道封锁,我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若非如此,何以累得蔡大哥一家殒命?再说似乎江将军那里也遇到围攻,我看周边的狼牙军短时内增加数倍,根本不敢自行入山。”

张朝若有所思:“的确就你一个人?”

百里翃再度点头,张朝也不多问了。但对方反倒霍地一把攥紧他腕子,口中急切道:“张大哥,你是个熟知洛阳周边地势的,我这里有机密消息得送达北邙山。这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一定要助我赶回去!”

张朝怔住,百里翃仿佛没有发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异样:“关林镇出事前,江将军截获叛军军报,得知他们年底暗袭天策府的策略。现在她那头恐怕情况不妙,屠狼会里头良莠不齐,思来想去或许只能让你们先跑这一趟。”

张朝兀地立起倒退一步,百里翃不解地望着他。男人缄默一晌,末了平静道:“好了,这没什么,你休息一下,早上再说。”

另一个长脸汉子走上前,笑道:“到了自己人这里,先放一百个心。我给你烧碗姜汤,喝进肚里散散寒气,别给冻坏了。”

生姜切几片丢在砂锅里,加一碗水煮开,张朝特地掰了两小块红糖进去。热汤里一丝辛辣,亦有一份融合饴糖甜滋滋味道的芳香,百里翃喝个精光,整个身子连毛孔都舒泰了,搁回空碗道声谢便裹衣上榻,其余三人也依样卧回。

谁料半个时辰不到,早发出鼾声的张朝两眼突兀睁开一条缝。他借炭火余光凝视百里翃背影,小声唤了句百里兄弟。

无人回应,他大起胆子用力推了推对方肩头,依然未醒。榻上三人静默一阵,接连坐起。

他们仍旧无声,最终又是张朝先开了口:“怎么办?”

一人道:“既然都走到这步,他是留不得的。”

另一人沉沉一叹:“前些时候两位不赞成的同僚,都被咱们亲手……张大哥,我实在狠不下这心了。”

张朝冷声:“可已经做过,狠不下也得狠!”

那人欲言又止:“至少……至少不该我们亲自……”

张朝不语,开头那个小声道:“快想好呀,蒙汗药分量不够,一会儿就醒的。”

张朝咬牙,重重一拍大腿:“没错!早些让狼牙军了结战事,我们的家人就能早一日脱困,别让他有机会添乱。我不想再杀同袍了,不如把人交出去吧,他们不是还在查屠狼会动静,百里翃想必知道不少。如此一来,我们自家手头筹码就多一份,可以多救几位亲眷。”

一人接话:“说实在,我开头也想着不负忠义,这如今这样子,哪年哪月才是头。我死不要紧,我爹娘怎么能跟着一起……”

张朝哼道:“别在那儿叹气,李将军的吩咐别忘了。趁这会儿把他堵嘴绑了,天亮前想法子送去南天围场那头。”

三人纷纷下榻,有去外面拿绳子的,有去望风的。张朝到底是做亏心事,神思不免恍惚,一道森寒掠过颈侧时,他险险没有躲开。

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兵刃吞吐的寒光,连杀意也隐藏在风息里难以分辨,张朝喝道:“什么人?”

他已听到下属嘶哑的痛呼,当即操起木棍,对着风动源头砸去。

空的。

凛冽刀风突兀出现背后,张朝躺地一滚,房中地面的泥土被砍中,飞起无数碎末。不止一个人,张朝骇然惊觉,他如今但求脱身,思及百里翃尚昏睡床榻,便想掠他为质。

他一跃而起,拧身扑向床榻,然而手刚刚触及那安静不动的躯体,惊人一幕发生了。

张朝一声惨叫,灼热锐痛贯穿了右肩,旋即百里翃清晰的语声响起:“叛徒。”

他发话时同出一脚,狠狠踹中张朝下腹,把他踢得滚下床榻。随后有同伴扑来把这人按倒,扭转手臂绑紧,百里翃冷冷道:“把他们都带走,还有话要问清楚。”

张朝大穴被封锁,与另外两个遭擒的叛徒蒙眼堵口地被趁夜押出陈家屯,行前百里翃不忘指挥将屋里属于他们的私物一道携走。也不知过了多久,遮掩的布条底下透出微弱光亮,杂乱的脚步声一道停下。

有人一把扯下张朝的遮眼布,他眯眼老半天,只能辨认出身在一片陌生山林。百里翃对面端详他,眼底早没有昨夜初见的欣喜快慰,取而代之的是鄙夷与仇恨。

张朝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头不由自主垂落,百里翃平平问:“你们是受李啸横利诱?”

张朝垂目不语,百里翃侯了片刻,怒吼道:“狼牙军许了你们什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张朝没开口,百里翃的手颤了颤:“你们为了讨好他们,拿同僚的头颅做礼,是不是!?”

张朝终于看他一眼,目光竟有难言的悲伤:“百里兄弟,我们能赢吗?”

百里翃默然,张朝摇头:“也许吧,可我等不了了。”

他木然道:“守卫大唐……谁来守卫我一家老小,围困了一年……他们就只该给皇帝老儿当活殉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六十二年冬

狩心游戏

臣妻

貂珰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剑三/明策]流波曲
连载中羽泽空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