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样无言地偎依过了整夜,天明一刻,百里翃倏地似是相询又似自问地说:“是不是……过去的日子回不来了?”
谢栖迟迟疑半晌:“……不知道。”
百里翃屏住气息,良久方恢复均匀呼吸。
谢栖迟知道他心里难过,一方是同伴未知的踪迹,一方是同僚的死亡,前者相关于忧惧,后者相关于悔恨。不管是惨死的苏则,或是为他手刃的张朝,相熟之人的离世,总会在心上留下血淋淋的伤口。
这会儿百里翃正在拾柴,谢栖迟亦步亦趋尾随其后,因见走得离营地有些远,他连忙说:“阿翃,柴火差不多够了,歇一歇就回去吧。”
百里翃停下脚步,并没有拒绝。
因为他近来都不大会用言语回应,谢栖迟兀自寻块干净石头,把斗篷解开铺上,又才将人拉来坐好。
百里翃注视着脚尖前的土地,落雪融了些,枯草败叶底下是一片稀泥,若不小心踏上去,不是滑倒就是陷入。谢栖迟瞧了瞧他,再瞧瞧地面,暗自思索那人的心是不是也被困在了泥泞中。
或许……那件事该告诉他了,总归也能令似石封古井般的心略略生起涟漪。
谢栖迟踌躇许久:“阿翃……我有个消息,是关于……”
“关于江将军的。”
百里翃没动静,谢栖迟怕他误解,深吸一口气后切切道:“别着急,罗将军找到她了。”
百里翃仍无声,谢栖迟正在肚里搜罗宽慰的话,黑发青年却骤然垂首,将面容埋在他的肩头。明教弟子不见对方神情,心里发慌不已:“哎!你怎么了?!”
百里翃不说话,依旧维持原本姿态,谢栖迟的手推也不是、搂也不是,终归放回身侧。凛冽山风在头顶打着旋呼啸而过,当它掠过谷地时,啸叫因地势短暂停滞,生出几许凄凉宛转的颤音。谢栖迟听着听着,眼中莫名潮热,仿佛听到了哀伤缠绵的悲乐。
肩头有微薄的热度洇透肌肤,除此以外还有几乎不可觉察的轻颤,谢栖迟怔了一会儿,终究明白了缘故。
然而他说不出别哭了之类的语句。他们还是这般年轻的岁数,却在这一年中见证了无数浸透了鲜血的生离死别。每每痛不欲生时,又必须迫使自己遗忘一切,继续苟延残喘般活下去。强忍的日子已经熬得太过漫长,且让那压抑的悲恸哀伤以眼泪来宣泄,好似蓄积的池水终在一场骤雨后,漫过了丛生芦苇的岸边。
这样也好,洪流汹涌,却会被宽厚无尽的大地吸取,伤痛与忧虑的消弭亦是如此。
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但还有期待,还有守护,便有了生存意义。
这泪,亦悲,亦喜。
那日的细节,谢栖迟不大记得清,似乎觉得肩头衣料湿透了,却始终未闻一丝细微的啜泣。他喃喃重复一句话,不知是否传入了百里翃耳中。
“没事了……没事了……人还在,家……家迟早会有的,我也会陪着你,长长久久的……”
江唯秋与他们再会,形容看来也憔悴不少,鬓边甚至生出了几丝霜色。但看到百里翃的一刻,女子仍强自微笑着:“阿翃,你没事就好。”
百里翃下颌略略一顿:“秋姐……”
岳振扯了谢栖迟一把,示意他离开,明教弟子一边慢腾腾走开,一边不大放心地朝那交谈的二人张望。
岳振嗤道:“又不是看小毛孩。”
谢栖迟轻轻一叹:“我怕这两人凑在一起,会越说越伤心。”
岳振摇头:“不会的,最难过的时候都撑过来,现在总不会痛死过去。”
他所说便是天策府被狼牙攻破的事实,谢栖迟正要作答却见罗成轩自远处走来。
神策将军拱手为礼:“岳大侠,谢大侠,这些日子有劳二位了。”
“哪里,多亏罗将军搜寻不舍,方搭救下江将军。”
“此乃某当为之事。”
罗成轩抿唇半晌:“适才下属传报一事,不知二位可曾耳闻?”
岳振见男子峻容肃色,情知必有蹊跷,当即问道:“何事?”
“洛阳城里不太对劲,驻军数量忽然增加一倍,尤以伪帝安禄山所居的上阳宫外围最是戒备森严。”
岳振一听顿时心头有了一番计较:“难道是……”
罗成轩明白他的意思,颔首:“安贼次子晋王安庆绪并不得宠,此事世人皆知,昨日忽然颁下诏令,立其为储君。”
谢栖迟瞪大两眼:“莫非……莫非安禄山……死了?!”
罗成轩斟酌一阵:“**成是如此了。”
谢栖迟立时满腔欢喜,但罗成轩接着道:“但我军艰难处境并无减轻,而今战况看来朝廷欲夺河东,近而收复两京。安庆绪过往究竟是其父手下大将,又有严庄等臣辅,洛阳虽有乱象,他必会及时平复,以待唐军突击。”
岳振道:“也就是说,咱们要走的话,只能趁现在。”
“不错,安庆绪为防范内患,会暂时调集洛阳周边守军,如此封锁方能稍减,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听说英国公率兵突围后直往太原,说不定我们能跟上汇合。”
谢栖迟张张口,犹豫了一阵正想说话,岳振已道:“圣教弟子或可护送一程,只是不便同行了。”
罗成轩奇道:“岳大侠何出此言?”
“教主之令是命弟子扶助遭难百姓,如今还有数百名为教中弟子救助者分散洛阳各处,我们若与贵军同行,他们岂不……”
罗成轩想想,也不好勉强:“贵教若有难处倒是罢了,只是留下的话……”
谢栖迟愣了老半天,这时吃吃道:“我……我……可是阿翃……”
岳振皱皱眉头:“还有屠狼会众侠,又是不少你一人就办不成事。”
“哦……”
谢栖迟暗自一叹,此时江唯秋已同百里翃走来,她显然将所知道的消息交待给了对方。百里翃面上倒瞧不出任何情绪,女子看一眼罗成轩:“时机稍纵即逝,怕是等不起。”
罗成轩也应道:“我只等探子再回报消息,若真是如预料一般,就不必耽搁。”
上司决意之事,下属自无从置喙。离开江唯秋后,谢栖迟把百里翃拖到僻静处急切询问:“要不要留下来?你现在这身体,怎么吃得消急行军?!万一……万一路上……”
百里翃淡淡问:“我留下来,又能做什么,等死吗?”
谢栖迟收声,良久才艰涩地继续:“我不是那意思,就是不放心。”
百里翃见他神情委屈,只怕先前的话令人刺心,禁不住摇头,抬手抚了抚情人面庞。
“是我不对,你别放心里去。可我毕竟与你不同,迟早是会重返沙场的。”
谢栖迟目光甚是黯然,迷蒙如日辉透不过的幽暗树林:“我晓得,只不过还总想跟你多待些天,照顾你……”
百里翃目视他许久,终于舒眉一笑:“只要活着,你我总有日子能聚在一处。我为你,还为很多人,必定保重性命。”
谢栖迟握住他的手,低低道:“有这句话,我就没那么害怕。”
他顿了顿,含笑说:“师父给我的护身符,很有灵性的,你一定贴身收好,千万别取下来。”
百里翃反握住那人的手,略略扬眉:“是你送的,我怎么舍得取下来?”
与江唯秋重逢后,他的眉眼中再度浮现往日的生气,此时一言一笑无不鲜明夺目。谢栖迟只觉心间似被绒羽拂过,愈发地柔软温暖。
他笑了笑,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附耳悄声:“今天晚上……等他们都睡了,我来找你……”
百里翃还未回应,边上灌木丛里飘出一句尾音悠长的话语:“晚上啊,你们干什么……”
二人立时呆若木鸡,谢栖迟第一个回神过来,旋身对准树丛就是一腿扫去。里头嗖地窜出个谢穆清来,边跑边哇哇大叫:“我还没嫌你们亲热吵醒我呢!”
谢栖迟拔腿就追:“又是你!这都第几次了,听壁角这么有意思!?听着了你就别出声坏事啊!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谢穆清一行逃跑,一行挑衅:“你来呀!来呀!听几次还不是反反复复那些情话,什么时候能改改词啊!我多帮你留意,还不是怕大哥你太没趣,小心孤独终老……”
谢栖迟眼见追不上,脚一抬手一拉,一只靴子飞出去砸在弟弟后脑勺上,趁人发怔时扑了上去。压倒了谢穆清后,噼里啪啦一阵,巴掌全结结实实落在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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