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迟正在拿木棒敲打铺在砧石上的衣衫,闻言抬起头来皱眉:“别是快孵出小鸟的吧?赶紧放回去!”
“早过了孵化的时候了,肯定是哑蛋。”
谢栖迟哼一声,继续当当当地捶打衣物:“废话真多,放回窝里!爹娘上次说来总教朝圣,今天该到了,你去接一接。”
谢穆清笑吟吟地抛耍那颗水鸟蛋:“哥,接了我就不回家了。”
谢栖迟没太在意,随意应了一声,谢穆清笑着又说:“我真不回了。”
阳光忽然被重云遮蔽,凉风嗖嗖刮过,谢栖迟心里莫名一沉,他再度注视谢穆清。少年仍勾着唇角,火红头发在一片昏黑的天地间亮得有些过分。
他张了张口,两行血泪骤然从眼中淌下,语声扭曲缥缈。
“哥,和爹娘说一声……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啊!!!”
谢栖迟猛然间睁开双眼,口中发出的高亢惨叫灌满了这昏暗狭小的地窖,他抱头猝然坐起,呆立了半晌后蜷缩成一团不住发抖。一侧安睡的百里翃已被惊动,他摸索向地铺那边的矮凳,上面搁着火镰火石与一盏油灯。
骤然间,探出去的手腕被谁攫住,那人五指如同铁箍紧密坚固,嗓音则迥然不同地发颤。百里翃不再动弹,只听黑暗中谢栖迟仿若正自言自语:“别点……别点……穆清会走的……不!不!让他走吧!”
百里翃轻轻说:“他已经走了。”
谢栖迟呆了一会儿,喃喃道:“是吗……”
他突然扑了过去把百里翃压倒在地铺上,惊恐地反复说着:“你也别走!你也别走!”
百里翃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我一直在。”
谢栖迟没有回应,而是发疯似地扯开对方的衣衫,两人很快纠缠在一起。稻草散发着久积的霉味,与汗水一并四处黏附,暧昧的气息与响动充斥在闷热地窖里。
声响停歇许久,角落里漾起了哗哗舀水声,谢栖迟四肢摊开趴在卧铺上默默无语。当一块清凉湿润的织物触及面庞,他抿了抿唇,终于涩声道:“不好意思。”
“没什么。”
百里翃点亮油灯,他待谢栖迟擦完,才拾起一件薄衫披上身:“够晚了,趁没人咱们赶紧出去透口气。”
肖白居的后院他们以往常来,如今避居于此,眼里所见又大为不同。二人并肩盘坐于地,抬头见一勾弯月正悬于天际,朦胧的紫红光晕包裹着它,恐怕过些天要落雨,这地窖里可就遭罪了。
后院总有一缕缕风吹不去的药草苦味,过往谢栖迟不喜欢,可如今一比地下,简直如仙葩般香气馥郁。
百里翃指尖捻一根药草,无聊地转动着,半晌后他缓缓说:“上次你江师兄来,已说好好安葬了穆清遗骸,你该放宽心,才能让他好好地去。”
谢栖迟只是默默,最后摇头道:“我知道是自己的心魔,你不用劝……”
“可我一闭眼,一闭眼……”
他将整个面庞深深埋入手中,话语中尽是自责:“穆清是怕我出事才来中原,要不是我当初执意而为……”
百里翃无言,只轻轻拍打着谢栖迟背心,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但谁也忘不掉那一幕。
谢栖迟与百里翃那日落单,仓惶间竟逃回风雨镇附近,他们曾短暂地躲藏在豹隐洞。然而因缺衣少食,加之谢栖迟身体日见羸弱,几乎不堪行走,不得已悄悄去了镇中肖白居家求助。肖白居看他们景况不妙,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走了,百里翃只得留了下来。
两月前,久已不见的明教使者造访,却是认识的江尘,肖白居遂领他密会地窖里躲藏的两个人。原来江尘是为辞行而来,最近狼牙军盘查陡然严密,屠狼会及义军因此折损了许多人手及据点,所以暂时迁走。那时谢栖迟身心俱创,病势缠绵,根本移动不得。至于百里翃,则因知晓屠狼会众侠士云散各地不知所踪,更心灰意冷。何况他一来忧虑谢栖迟,二来不想随明教弟子退走巴蜀避祸,便推却了江尘好意。
“我要等失散的兄弟们”,他如此说着,对江尘郑重拱手一礼:“若信得过在下,请把栖迟交于我照料。”
江尘略一沉吟,良久颔首:“有劳百里校尉。”
他临行前悄悄把百里翃唤去一旁:“我已安葬了穆清。”
百里翃一惊,江尘细说:“他的首级被放在洛阳官道边示众,我入夜与同门去偷夺了来,趁天色未明葬下。”
百里翃低低应:“多谢。”
江尘叹了口气:“以后缓缓告诉谢师弟吧。”
谢栖迟病体痊愈不久,百里翃斟酌着词句将后头发生的事情转达于他,青年并没有失意悲号。
但他开始被噩梦缠绕。
月是残的,谢栖迟却说:“像我家乡的月。”
不过是心境的缘故。
百里翃问:“你想家了?”
谢栖迟几乎看不出地点了点下颌,垂目良久:“以前我因为情伤负气而走,只想那些过往丢人现眼,还不如死在外头干净。可现在经历过了……”
他平静注视自己的指尖:“活下来更不容易。”
谢栖迟停一停:“阿翃,你呢?还要等下去吗?”
百里翃嘴角浮着一缕模糊的浅笑:“我不知以后如何,却还是心存一线希望。失散的同袍亲友终有一日相见,虽然不晓得在何年何月……”
谢栖迟什么也没说,不过揽住他的肩臂,二人缓缓偎依一处。
雄心壮志皆消磨,剩下的唯有一丝生存的意志,茫然的等待似是漫无目的,然而谁也不知何时会戛然而止。
“等战乱平息了,你带我去北邙山看看,好吗?”
百里翃一手搭在谢栖迟膝头,轻声回答:“我答应你。”
他想起什么:“方一琳死了……”
谢栖迟微微叹息:“她救过你的命,我们却没来得及说声谢。”
巴布尔是被女子毒死的,她背负仇恨,强忍屈辱,完成了周密的计划,却死在了误会她已久的亲人手中。
百里翃眺望牙月:“至少她得偿所愿,我也希望有那样一日。”
溽热终于消散,初秋凉意漫过小镇,鸿雁再度频频自空中掠过,与此同时好消息一并传来。唐军借得回纥铁骑并西域联军之力,令长安盘桓的叛军在打击下日渐溃退,长安收复后再入潼关,接下来便是洛阳。
谢栖迟的梦里已没有了那些恐惧的景象,他常常梦到的是月下宁谧的映月湖与晨曦喷薄中巍然矗立的圣墓山。吟唱的经文那般缥缈,亦那般优美,就像风里盘旋着坠入水面的金色胡杨叶。
快结束了,希望就在眼前。
待到落叶满地堆积的深秋,风雨镇的百姓在一个寻常无比的清晨醒来,惊愕地发现一夜之间镇外驻扎的狼牙军营空空荡荡再无一人。他们去了哪里,预备做什么,百姓并不关心,唯一在意究竟谁是新来的占领者。
风雨镇成了一座孤岛,独立于红尘世间,人人惴惴不安却又无所适从。肖白居告知地窖里躲藏的二人情况后,让他们放心出来居住。
溃逃的狼牙兵未带走河边妓营中的众多女子,有心善的便去将里面还算神智清醒的送来肖家诊治。肖白居处本有不少受了刀剑伤的病患,此时忙得焦头烂额,索性叫了百里翃、谢栖迟来帮忙。
身伤易愈,心病难医,其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送到至如今稍有起色,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百里翃怕她有不测,便格外留意,几天下来喂药喂食亲力亲为,少女依旧沉默而对。
三天后的傍晚,百里翃再与她送饭,却见女孩已下地离了床榻,正在窗边呆立凝望晚霞。百里翃不知如何称呼她,只得干咳一声,少女回过头来,神情仍是怔怔。许久后,她终于以沙哑的嗓音问出了一句话。
“大哥哥……那些坏人……不会再来了吧?”
百里翃静了片刻,上前轻轻揽住女孩,柔声抚慰:“不会了。”
少女伏在他胸口,静静淌下了泪水。
她名中有一琼字,大伙便唤她琼儿。自能起身后,琼儿便主动替肖家操持事务,肖白居劝不得,只好由得她去。少女感念谢栖迟与百里翃的照料,亦对他们格外亲切,虽仍常神情抑郁,偶尔还能说笑几句。
琼儿这日出门交换生活所需,可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匆匆赶回,她一回来就慌忙闭紧院门。
肖白居步出堂屋,疑惑问:“姑娘,外边怎么了?”
琼儿一脸惶惑:“他……他们说……回纥兵来了!”
谢栖迟又惊又喜:“回纥?!莫非洛阳收复了!?”
百里翃却没有露出笑容:“狼牙兵已撤离风雨镇,回纥人不去追击,来此作甚?”
琼儿还未回答,便闻墙外街道上铁蹄践踏之声如雷霆轰鸣而来,梁师道的嗓音夹杂其间:“诸位乡亲莫要躲藏,速速出来迎接回纥友军。”
谢栖迟也不禁皱眉:“死老头玩什么花样!?”
不等他们多想,乍然惊起的擂门声便随之而至,有人拿半生不熟的汉话叫嚷着快出来。琼儿面色苍白,一个劲往百里翃身后躲。顷刻间,薄门已轰然倒下,拍起一股尘土。尘埃散去,只见两个手握长刀的回纥兵横眉立在门口,嘴里哇哇喊叫不停,谢栖迟听出那是不出来杀了你们的意思。
肖白居家中还有三个病人,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谢栖迟连忙对那两人告罪,说是必定遵命。那兵听他言语熟稔又是胡人相貌,面色也缓和了些:“哦,既然是同乡,那我也不会对你们怎样。不过快把里头的人一起带到祠堂,咱们将军要训话。”
谢栖迟点头不止,等回纥兵一走就把那话里意思转告肖白居,老者无奈叹气:“是福是祸,先去看看也罢。”
两名青年与肖白居各自扶了伤患,又把琼儿遮掩在队伍中央,缓缓走向祠堂。人越聚越多,上百回纥兵将他们团团包围,惶恐与慌乱似无形的阴云笼罩上空。
谢栖迟紧张地左顾右盼时,回纥军中越出一名小头领装扮的男子,他注视谢栖迟惊喜问:“栖迟,你怎么在这里?”
谢栖迟困惑中端详他一回,霍然露出灿烂笑容,“是你,阿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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