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栖迟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说:“哪儿有的事?恐怕比这里还凄惨呢!”
谢仲安吐吐舌头,琼琚道:“天策府当初险些尽毁,又处山道路途不便,难免苦些。”
这是广德元年年末,离那日子也正好是六年了。
谢栖迟怔了怔,复神后对琼琚道:“入侵长安的吐蕃军又被赶走,洛阳这里才能松了一口气。”
琼琚安和回应:“是啊,那里的同门也算安全了。”
谢栖迟淡淡一笑,并没说什么。
谢仲安年少,不住四处好奇张望,谢栖迟与琼琚则是安静低头饮茶。这个古老的镇子,与他们当年的痛苦记忆联系在一起,不看便不用想。
谢栖迟的目光在琼琚身上短暂停留,那个荏弱无依的少女琼儿已无法再与女子的身影重叠起来。她沉稳了许多,亦坚韧了许多,惨痛过去纵有阴霾,却如片刻蔽日浮云,不会永久停留下去。
谢仲安则是更为幸运的。谢栖迟六年前离开洛阳不久便遇到了他,出于同病相怜,或是出于怀念过往,他将男孩改姓收为养子。此回奉命往天策府,谢栖迟特地将他带上,想着或许能在那群幸存者里找到蔡家亲眷。
街道上传来突兀的呵斥声,谢仲安耐不住性子,偷眼瞧瞧义父,谢栖迟慢慢道:“看看就成,别惹事。”
谢仲安当即小跑过去,街头观望的人也不少,少年踮起脚尖往街道中央看去。七八个银甲红袍的兵士容色沉肃,押着一队蔫头耷脑的胡人经过,只听有谁聒噪:“嘿,就是这些家伙,又来冒充回纥人讹钱。这次真是不走运,遇到了天策府的官儿,可要倒霉了。”
谢仲安暗自吐吐舌头,天策兵士中有一人说道:“你们把人押去里正那儿管束起来,我去去就回。”
那是一名与谢仲安年龄相近的半大小子,他笃笃一路跑进了白家酒肆,将攥着的一只钱袋搁在迎出来的年轻掌柜手里头:“王大哥,这是我师父给的,您交回白爷爷吧。”
王掌柜笑道:“小兵哥,知道了。要不喝口水再走?”
“不啦,师父还等着呢!”
小兵与王掌柜作别后,往外走时经过了谢栖迟身旁,兀地低低呀了一声,顿时停步不前。琼琚蹙起秀眉,心道莫非看他们胡人打扮,便觉是不轨之徒。
双方静默片刻,小兵紧盯谢栖迟,蓦地说:“你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室内气氛瞬时冷沉,众人不免心生戒备,连眼神亦变得警惕起来。谢栖迟目示手下不许妄动,一面缓缓揭开兜帽,一面平和回应:“小军爷,有何赐教?”
红袍少年瞬时瞪大两眼,惊愕神色中竟也有无尽喜悦。
“你!你……果然是谢大哥!”
谢栖迟被他叫破身份,自己也惊了一回,瞠然半晌:“你是?”
“我是富林,孙富林呀!”
谢栖迟回忆起了他与百里翃在黑夜中搭救的那个幼小的孩子,当即高兴起来:“我想起来了,富林,你可还好?”
孙富林喜笑颜开:“好呢!我现在跟着师父进了天策府,他应该还没离开风雨镇……走,我们快去看看他!”
谢栖迟隐隐有了一丝预感,迟疑着问:“你师父……他是……他是……”
“就是当年的百里校尉,你忘了呀!”
谢栖迟蹭地立起:“带我去见他!”
风雨镇数里地外,营地内驻扎的百名兵士正为出发做最后的准备。百里翃营中踱步一周,见部下均已收拾妥当 ,只是不见孙富林一人。
他随口问:“富林这孩子,别是又贪玩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副将正要答话,一匹白马嘶叫奔来,速度甚急,只瞥见上头载有两人。百里翃皱眉,当孙富林又再瞎胡闹,方欲扬声斥责,可看清那霍然跃下的两人中的一个,霎时心头剧震,张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谢栖迟眼眶发红,无声注视着他,他听不见周边的喧嚷,看不见邻近的纷乱。
他眼里只看得见一个人。
副将看百里翃没有喝令将这不速之客赶走,竟一脸怔忡地看着对方。左瞧右瞧不对劲,无奈干咳两声:“将军……”
百里翃稍稍回神,低低答:“没什么,他是……他是……”
谢栖迟一步步靠近,以梦游者般缥缈的嗓音缓缓道:“阿翃……阿翃……”
百里翃半张完好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悲恸与欣喜交杂的难解神情。谢栖迟眼中一热,也终归淌下泪来。
他不顾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上前,紧紧拥住百里翃,以颤抖的声线重复:“你活着……你还活着!”
百里翃苦涩一笑,一言不发。
百里翃此行是顺道来收敛孟小竹尸骨,将她与父母的衣冠冢葬于一地,只因这一耽误才得再遇故人。数日后,谢栖迟与他一起来到了北邙山下,这里的破败几乎令人难以想象。
遍地废墟,几近焦土。不过忙碌的兵丁与民夫,还有那些逐渐修复的殿宇及房舍,终让这满目疮痍的土地再度生出了几分活气。
谢栖迟抵达天策府后便未再会百里翃,他身负教主重要使命,特来拜会天策府一班首脑,传达圣教善意,并协商往后合作事宜。如此忙碌一番,也过了十来天。
这日终得空闲,他信步山岭,不知不觉渐入迷境,兜兜转转一阵却立身于坡顶。高处俯瞰,可见仍显荒凉的天策大营与因焚烧而几近坍塌的凌烟阁,谢栖迟不由叹了口气。
他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直到背后草木的树刷沙响动传来,谢栖迟才留意了周边突然出现的人。
百里翃远远望来,夕阳余晖洒落在他身上,朱红衫袍染上了更深的色泽。
就像是血。
谢栖迟停止了不愉快的联想,开口问:“你怎么想到过来的?”
“我无事便会来这里。”
谢栖迟没问他为什么会来。
他又想起这是第二次看见百里翃身着戎装的模样,相处的两年时光中,并没有如此机会。
他的阿翃变了,愈发深沉的眉目,还有左侧面庞上盘曲的伤疤,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更多的藏在心里,看不到。
“你……”
百里翃看看他,平静问:“你想问我当年如何逃出生天的?”
谢栖迟缄默许久,自领口拉出一条皮索穿系的小巧物件。灿金的色彩,不曾改变一分一毫,是他当年送与百里翃的圣焰护身符。
“阿啜打昏了我,醒来时我只收到这个……他说火势太大,尸首尽是残渣黑灰,连形体都看不出了……”
他攥紧了黄金饰物:“只剩这个。”
虽然百里翃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谢栖迟忆起当年心境,仍禁不住眼中酸涩:“我后来跟着师兄们去了凤翔,我……没脸回家,也不敢待在洛阳。”
百里翃侧开脸,风里似飘过一声微叹:“别自责了。”
谢栖迟轻轻摇头:“只是……每到夜深,我总会想起那些往事。”
百里翃敛眉不语,半晌后徐徐言:“我也是。”
他的语句那般缓慢,又那般清晰:“祠堂里有地龛,我被浓烟呛晕后,里面躲藏的百姓悄悄把我拽了进去。那几日里,暗无天日……我心里也仿佛已暗无天日。”
百里翃停住,自嘲地挽起唇角:“我醒过来,却继续浑浑噩噩,不知日后何去何从,也不知世上还有什么可信任的……”
谢栖迟急切:“阿翃,我……!”
百里翃摇摇头:“抱歉,与你无关。”
他继续道:“我心灰意冷地在外流浪一载,后来在北地又遇迁序他们,我想……如果世事不改,总得有人愿意去改变这世事。”
谢栖迟目光不免有些黯淡:“你现在怎么想的?”
百里翃摇摇头,淡淡道:“还是不明白。”
二人一时无话,良久后百里翃笑了:“你把仲安和琼儿照料得很好,还教授他们防身之技,真是费心了。”
“其实……其实若是你在,也是会一样的对待他们。”
“天色晚了,我们去看看他们。”
“好。”
两人并肩走下山坡,一路絮絮交谈,提到故人不免说及唐令月。百里翃道:“半年前我见过岳振,他与唐姑娘……岳夫人也有一子一女了。”
谢栖迟含笑:“我听说了,怕是明年元日过了,又该有第三个娃儿了。”
百里翃亦是笑:“总之还是有让人高兴的事呢。”
暮色四合,山下灯火渐生。谢栖迟望着那点点繁星似的光芒,深吸一口气,寒意沁入肺腑,他的心却热了起来。
而他呢?
“阿翃……”
百里翃抬起头:“什么?”
谢栖迟微笑:“没什么,只想说——北邙山的落日,和你说的一样美。”
百里翃凝神与他对视,终于露出一点清淡笑意。
波折流离中的心,宛如一叶飘泊于汪洋瀚海的孤舟,不知去向何处。
却有一轮明月或是红日永在前方指引,纵使道途无尽,却永不迷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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