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旧日

他笑了笑,心中不大在意:“这种事不只我一人做过,哪里值得忧虑?蕞尔小国纵使不满,难道这西域远蛮还能上达天听?”

“是,属下明白……”

“营内粮草大约撑得住两月,后续补给迟迟未至,我实在等不起,少不得要在临近城池讨些来。”

拈在指尖的细枝点中图上某处:“不如这里吧,临近河谷,四季温暖,风调雨顺,历年收成想必不坏。”

殷景重凝重之色愈发分明:“将军,这不妥吧?”

“不过征粮又非抢掠,若那城主断然回绝,只怕骨子里与依附吐蕃的大勃律一般,就更不必留情。”

他将树枝啪地折为两段,眸色深沉:“我在意的不过是手下数千人,你应该十分明白。”

“只是这般行事究竟有违府主往日训令,倘若……”

他想一想:“事有不当,由我一力承担。去那城中讨粮的士卒,务必挑选精锐,这帮蛮人凶悍狡诈,若生起恶意,不单要不到粮草,只恐人头不保。”

“明白。”

“记着事先提醒他们,若肯主动交纳,就剩些余粮与其过冬,若敢私瞒,颗粒不留。”

“属下领命。”

“对了,近日勃律军……”

外头沙沙两响,两人一道扭头盯住帐篷入口,他叱道:“谁?”

帘子动了动,从缝隙里缓缓探进一个脑袋,介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面容有几许胡族痕迹,琥珀色眸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他不由皱眉:“守笃,半夜三更的不睡跑来做甚?”

狄一兮被看破行迹,红着脸挠挠头:“师兄……呃,不是,萧将军,我其实只是起来那啥……想找个僻静地方,结果一不小心走远了。”

狄一兮是父亲的关山门弟子,又与危家交好,因着两重亲厚关系,一贯得他纵容。不经通报可随意出入主将营帐,也是对那少年的特许。

殷景重掌不住大笑起来:“放茅放到将军帐篷边上,你也不怕明个儿吃军棍呢!”

他也不由笑起来,思量片刻对殷景重吩咐:“你先去休息,明早再商量吧。”

他晓得狄一兮虽个性跳脱,却非不知轻重之人,于是等殷景重一出帐就问:“有要紧事?”

狄一兮双手握在一起,默然轻轻揉搓半晌,忽抬首恳切地询问:“师兄,你能不能放了那个孩子?”

他困惑问:“孩子?”

“就是……就是……前些天刺伤王校尉的。”

他记起来了,前些天抓住十来名吐蕃俘虏,里头有个小兵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因其年幼故而看守不太留意拘束。谁料那小兵身上暗□□刃,正逢自己去检点战俘人数,他便伺隙刺杀。幸而没有刺中,只伤了扑身过来护卫的王校尉。

他思索一阵:“你特地为此事来求我?”

狄一兮点头:“虽然知道他是敌人,可毕竟只伤了人,没有……”

他凝视狄一兮良久,展颜一笑:“瞧你这样子,我岂是好杀之辈?虽说那孩子虽行刺,究竟未害到我性命,便也罢了。”

狄一兮疑惑:“可我今天回来,那些俘虏都不见了呀!”

“这里如何养得起俘虏?自然押去别处拘束了,这些人口自有行军总管等安排,虽说将被籍没为奴,总能保住性命。”

狄一兮沉默,神情仍有些抑郁,大约忆起自己身世来,他又催促:“夜深天凉,回去吧。”

少年嘴角挣出一丝笑,徐徐迈步。

他亦是眉眼含笑,心底却似明镜映出那日的真相。

吐蕃俘虏的确被押走,但行刺未遂的小兵早被他暗地交给王校尉同在一营的结义兄弟,半路就给拉到荒野中抹了脖子。

且不说这等凶悍敌人长成后会更加可怕。王校尉臂伤颇重,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但日后也会行动不便上不得战阵,如此复仇天经地义。

只是……

他坐回原处,似凝神查看地图,心底却一喟:狄一兮还是过于良善,不知何时才能明白对敌人不该留有多余的慈悲。

脚步声转了回来,他抬首见狄一兮又立于身前:“还有事?”

狄一兮笑吟吟瞧着,突然蹲下一把紧拥住他,他唬了一跳,旋即窘迫地斥责:“这是干什么?!”

少年眨眨两眼:“师兄真是大好人。”

他哭笑不得,揪揪少年脑顶的发:“十八、九岁的人了,还行事这么毛糙!”

狄一兮笑眯眯回:“四五天没浣发,肯定毛糙嘛。”

他终于舒朗地笑了起来,拍拍师弟的脑门,正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究竟哪里异样?

他终于记起——这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萧敬暄悚然惊醒,启目便见何清曜的脸贴得极近,两人几乎快鼻尖相触。

何清曜一脸疑惑不解:“你梦到什么了,这么开心啊?”

萧敬暄没有回答,他留意到另一个状况。

何清曜不知何时蹭过来不提,两臂藤蔓似攀绕自己腰身,一边腿脚也不客气地压过来勾住小腿,活像只爬树的大马猴。

天光未露,底楼一间客房的商人紧搂昨夜欢好的妖艳胡姬睡得正香。顶上却轰隆一声巨响,仿佛什么沉重物件砸在地板上头,随后连串骨碌碌地滚动声。他给吓了一大跳醒来,琢磨半刻才省得是顶楼住客搞的鬼,气得坐起身来扯开大嗓门就开骂:“这他妈谁大清早地赶投胎啊!”

上头急急一阵足音,很快安静下来。

早起用饭时,何清曜依旧在伙计面前摆出恭顺模样,小心翼翼地服侍主人用饭。只不过跪地的姿态略微怪异,臀部时不时悬空,惹得伙计总好奇地瞅两眼。

何清曜不是第一次被萧敬暄从床上踹下地,第一回自知理亏也罢了,第二回根本无妄之灾。若非楼下住户高声叫骂,他险些当场跟萧敬暄干起架来。

昼间萧敬暄把他赶出卧房,何清曜碍于如今伪装身份,只得压住满腹怨气滚出门,后院的太阳地里无聊地来回转悠。没法补觉,没法作乐,最后寻到安放杂物的木棚,野猫似蜷缩上面的平顺处瞌睡。

他依稀觉得萧敬暄的梦境或许与这人过去有关,然而那些过去传来自己这里,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词句片段。

宽和待下,严律治军,骁勇果敢,缜密机巧,只是这般完美的人如何到了落草为寇的境地?

不知怎的,何清曜想到圣墓山渡过的数载平静岁月。当初那名眉目清朗、言笑有情的单纯少年在往生涧中与同门嬉戏玩闹时,决计无法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世人心目中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

从他的刀为保护师兄而刺穿第一个同门的心脏开始,就已无法回头,也和曾经设想的平常清静却又安逸快乐的人生彻底告别。

他能选择的路有无数条,逃亡,隐匿,忏悔,死亡……最终踏上的却是布满荆棘的坎坷道途。背后的缘由,其实与他嘲讽萧敬暄所用的惊人相似。

不甘心罢了。

掌灯时分,客栈再次热闹起来,大堂当中乐伎歌舞欢腾,边上酒客叫好喝彩连连不绝。萧敬暄却选了最僻静的雅间安然自斟自饮,何清曜亦不说话只顾闷头吃喝。

被引入雅间的客人装束寻常,自称是布匹商,然细细一瞧满手粗粝老茧,稍稍一碰绸缎细布,只怕立即勾出一条丝线来。

他不是商人,而是现今长牙帮主乌依古尔。三人心照不宣,入席后乌依古尔狐疑地瞅了瞅萧敬暄与何清曜:“两位郎君怎么称呼?”

萧敬暄简短一句:“敝姓萧,这位乃何郎。”

乌依古尔在龙门荒漠混迹已久,一听便知对方确切身份,忙抱拳笑道:“久仰久仰。”

他的中原话说得倒算流利,萧敬暄下颌一点:“乌帮主客气。”

都是久历风浪之人,故而之后的话看似干脆,实则皆暗带玄机。长牙帮投诚自是期望得到飞沙关内的恶人兵力庇护,而飞沙关一方虽乐意势力增长,却也要虑及是否足以对抗随之而来的麻烦。一席言语下来,无非讨价还价,最后皆大欢喜。

最后萧敬暄含笑:“乌帮主诚意某已悉知,只如此大事某与何兄尚不敢定夺,需禀明阿咄育督军。”

乌依古尔如何不知阿咄育虽为督军,但论起内务仍是眼前两人经手更多。他晓得这是萧敬暄刻意卖个关子,不过看情形应有**成准头,便笑着两手举杯为祝:“那还请副督军与掌令替我多多美言。”

正事说罢引杯闲话,乌依古尔为示好,说手里刚夺了一群女奴,皆是擅长歌舞的绝色佳丽,改日送与萧何二人。

何清曜素来嗜好美人,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刚想接话却见萧敬暄眼风一扫,满是嘲讽。

何清曜知他不屑自己的好色之心,不由嘀咕你还不是去过窑子,跟清清白白也不沾边。不过若真答应了,更会被对方当成一个见色忘利的蠢汉。

何清曜强压火气,笑嘻嘻道:“乌帮主不急,我怎能夺人之好?等成了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可同享的。”

乌依古尔当他是以为结果未决故意推辞,也不当回事,又聊起近来大漠上的奇闻异事。他想到什么便提了一句:“前些时候瓜州来的一队马贩有些古怪,里头大多练家子呢。 ”

何清曜一时警惕起来:“乌帮主可看出他们来路?”

“大多是中原人,不过这玉门关附近本就龙蛇混杂,以往来得江湖人也不少,只不过有趣在这堆人的领头是个娘们儿。”

萧敬暄停杯:“女人?”

“是啊,虽然乔装打扮,还是被我手下识破。听说脸蛋挺俊的,可惜我们眼下不想惹到狠角色,随她过去了,不然……”

萧敬暄淡然道:“的确可惜,他们准备去哪儿?”

“说是于阗,谁知道,浩气盟半月前打了败仗,别是来给他们撑腰的吧?”

萧敬暄不置可否,再度招呼乌依古尔饮酒不提。

何清曜见他之前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道只怕有变故。

果然入了客房,萧敬暄就让他追踪到那支商队,何清曜皱眉:“你想到什么?”

萧敬暄手背托住下颌,沉思半日:“他说首领是女子,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是谁?”

“柳裕衡的师妹尉迟蓁蓁。”

“尉迟蓁蓁?”

“她一直身担柳裕衡副将之职,此回柳裕衡到龙门镇,她必也跟来。”

何清曜眉头紧锁:“怎么让我打探?”

“她认识我。”

听来很有道理,何清曜正想点头,萧敬暄又冷冷道:“如果是尉迟蓁蓁,休打她的主意。”

何清曜本没那意思,被他一激心头不免大骂你放屁,面上却不急于反驳,笑道:“难说哟,美色当前,是个男人肯定忍不住的。”

萧敬暄冷哼:“你敢。”

何清曜故作纯良眨巴两眼,乍看竟几分老实巴交的样子:“好吧,我不敢打她主意了。”

萧敬暄无心再理,何清曜伺他松懈时背转换衣,突兀地大声嚷嚷:“嘿!”

萧敬暄莫名其妙,刚一回身,一块温软事物霍地印上双唇。

他刹那间呆住,难以置信地瞪向笑嘻嘻迅速退开的何清曜。那人偷了一吻后当即足下一滑,早跟游鱼似溜去窗畔,一边掀开藤编遮蔽之物,一边笑道:“心肝儿,乌帮主想送我美人,你丢个白眼。还防贼一样怕我看上尉迟蓁蓁,别是吃醋了吧?”

萧敬暄抄起桌上油灯朝他狠狠砸去,何清曜哈哈大笑:“又不是没被我亲过!”

灯盏打中窗户,摔在地上噼里啪啦碎成好几片,屋里一片漆黑。窗边自然早没了何清曜的影子,只有戏谑的笑声仍留下残音萦绕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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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三][明策]山君
连载中羽泽空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