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久没去看阿宝他们。”

“阿宝说,他很想念仙女姐姐。”江晗补道。

云汐掩唇直笑,缓步在沙滩上,江晗默默地跟在身后。

“我也很想阿宝他们,这几日没有同那群傻孩子叽叽喳喳的,竟有些不习惯了。”云汐轻盈地走在他面前,转身面对他,背对着向后小跳,双目盈盈伴着眸中月色落入他眼中,“你也是,对吗?”

是什么?是不习惯没有阿宝他们漫无边际、天马行空地提问?还是不习惯没有一道语调上扬、明快的声音给这些小雀解答?

江晗没有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话又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不来,和阿宝他们也有些关系。”云汐话没说完,狡黠地盯着江晗,仿若垂钓的渔翁,丢下了饵食,引诱催促着他这条小鱼咬钩发问。

“是他们惹你生气了吗?”肯定不是。

但江晗只能想到这个,他猜不出。

那些孩童们虽有些顽劣,但从不会过分引人厌烦。何况江晗觉得,云汐对待那群孩子,脾气不一般的好。

“啊哈哈哈哈!不是啦!”云汐心情很好。

她总是喜欢笑,但这般放声大笑,他只见过这么一次。

“那日——哦对,十二日前!我在窗外听闻阿宝他们提起,十日前是你及冠的生辰,想着我们也算友人了。”

云汐话语断在此处,步履也停了下来,借着月光,在覆着鲛纱的浪纹锦衣广袖袖袋中翻找着什么。

江晗也停了下来,他从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听见关于自己生辰的话语。

其实这个生辰是假的,只有年岁是真的——骨龄骗不得有武学的人,在年岁上撒谎太危险了。

入凌雪阁的时候,他已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这个东西不重要,他们不需要。只是岛上的村民们纯朴善良,想补全一个圆满,他就编了个谎。

这等谎言,竟是被有心之人当了真。

夜晚的风,吹起了眼前人的衣袂、发丝。

云汐的眼睫很长,垂眸的时候像翩飞振翅的蝶。她从袖袋中小心地取出一个锦盒,走到江寒面前,径直握住了他的手腕、抬起,将锦盒放入手中:“给你的,及冠礼。打开看看。”

她语气轻松,仿佛送出的不过是个寻常玩意儿,但微微扬起的下颌和不自觉错开的视线,却泄出一丝少见的紧张与期待。

江晗已经没有再听什么了,脑子只剩下了耳畔海浪拍岸的声音。

他迟疑地打开了锦盒,霎时间,以为自己将一片凝练的大海捧在了手中。

锦盒中是一顶海玉白贝珊瑚冠。

海玉温润中萦绕着深邃的蔚蓝,其中絮状纹路,如波光流转。发冠镶嵌着数枚大小不一的白贝螺钿,圆润皎洁。一枝形态遒劲优美的雪色珊瑚,作钗,固定住发冠。那珊瑚似凝固的白焰,又似生命的脉络。发冠天衣无缝,有玉石之温润,有螺贝之皎洁,更兼珊瑚之蜿蜒,在倾泻的月华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天魂海魄,不外如是。

“我亲手琢的,好看吧!”云汐骄傲极了,她可是很满意这个作品的。

江晗知道,这绝非一朝一夕可成的礼物。

十二日。

他怔在原地,像是被海水浸没了咽喉,喘不上一口气来。

记忆中关乎生辰、关乎礼赠的温暖都遥远得褪了色。他所获得的一切,皆需付出代价,或任务所需,或利益交换。从未有人,只因他到了某个年岁,便如此郑重其事、费尽心思地送上这样一份纯粹的礼物。

江晗的指尖缓缓抚过那还带着云汐体温的玉身,抚过那光滑的海贝,抚过那晶莹的珊瑚。触感如此真实,却又恍若梦境。

一股汹涌的洋流,毫无预兆地如同潮汐涨落,起起伏伏、不断冲撞着他的心防,震得他五脏六腑天摇地动。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仿佛霎时、天地之中什么都离他远去了,唯有手中的发冠和眼前人将自己锚定在人间。

“……太贵重了。”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发出声音,有点沙哑,有点遥远。

真的是自己在说话吗?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他开始怀疑了。

“海里捞上来的东西,谈不上贵重。”云汐摆摆手,语气愉悦,笑意盈盈。

她凑在他面前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与表情,很是满意。唇角弯起,又开始一顿霹雳啪啦地调笑,“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比起你们中原那些发冠来如何?觉得好看的话,夸夸呗。”

何止是好看,江晗想,这是他近二十载晦暗人生里,所收到的最赤忱、最明媚的心意了。

他想说:好看的,手艺很好,比起扬州的首饰匠来,都有过之无不及,姜姑娘心细手巧,人间难得一见。

他说不出来,好不容易压下喉间阻塞,只是郑重地挤出一句:“多谢姜姑娘,此番心意,我必珍之重之。”

“什么心意啊?还喊姜姑娘呢,完全没明白嘛!多生分,唤我云汐就好了啊。还以为你真的把我当友人了呢!”云汐无奈,扶额感叹。

突然、似又想起什么,眯起眼睛,像狐狸一般,问道,“还是说,江寒你觉着,姜姑娘听起来好似江姑娘,所以偏爱唤此名?”

江晗觉得此刻的云汐当真是危险极了。

从前的人生中无论是什么任务、什么陷阱,都没有眼前人棘手,光是站在面前,就让他的魂魄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他吞吐不了气息、感觉不到四肢、控制不了咽喉、也甚至也控制不了那早已飘散的红霞偷溜到体内,随着上涌的血液,漫上耳尖。

江晗想,这个时候,若是云汐捅上一刀,他大概都会在劫难逃。

“哈哈!不逗你了,”看着江寒窘迫到估计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大红脸,云汐大发慈悲般放过了他,笑容愈发灿烂,如同完成了一大心事。

她兴致勃勃地催促道,“江寒,你要是喜欢,就带上吧,尺寸定是合适的。毕竟我是无所不能的蓬莱仙女!”

她是,所以她能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缴械投降。

江晗依言,随云汐走到礁石滩边,寻了块礁石,挨着坐下,而后取出发冠,小心束上——其实有些稍小了,但那是无所不能的蓬莱仙女。

“云汐。”江晗顿了下,他有些不习惯、不自在,如虫蚁爬过,哪哪都痒,“正好。”

云汐盯着他的发髻这看看、那看看,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嗯!果然很衬!这下像个真正的东海郎君了!”说完,自己先低头哧哧笑了起来。

望着月色下,她眉眼弯弯,唇下皓齿明媚。江晗的心已全然是潮浪了,不由自主地问道:“云汐呢?年几何?”

云汐止了笑声,歪头想了想:“我比你小些,今岁十七。怎么忽然问这个?”

十七……江晗心中默算。

两年前初至东海,那时她方才十五。十五,是中原女子及笄之年,但那年,他们还未曾相识。

心中浪潮一滞,顷刻间,如同风暴过境,卷起一室涡漩——他错过了她的及笄礼。

“我初到东海那年,你便刚刚及笄,对吗?”江晗从未听过自己如此干涩的声音,连中毒苏醒后也不曾这般。

云汐心下了然,轻声告诉他:“自方家常住蓬莱后,千百年来,很多东西都变了,同中原不太相像。”

“在东海,女子及笄与男子弱冠是同岁。三年后的仲秋,我才及笄。”云汐浅笑。

像是一纸赦令,收回了肆虐的风暴,又化作清风抚弄海潮。

他想,他还有机会,回这份珍重的礼。

此念一出,便再难遏制。

他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月光勾勒着她细腻的轮廓,海风拂动她的发丝、她的银纱。整个人如同桂宫仙子,微微晕着光华。

心底那片沉寂多年的死水,仿佛被东海皎洁的月光彻底搅动,涌出的暖流汹涌澎湃,侵染每一处黑冷的角落,带来战栗的悸动。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将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不断感受着那份因她而起的、陌生而剧烈的跳动。

江晗想,

今日海上生明月,真真是美极了。

自那日后,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

江晗仍时常去小崖边看海,看风舒云卷,看潮汐涨落。只是目光所及处,天光云影,都化作了她含笑的眼眸;海浪拍岸,都成了她清澈盈盈的语调;耳际的咸腥海风,也带来了她身上灵草与暖阳的气息。

天地浩大,碧波万顷。

他却觉得,

云是她,风亦是她;

星是她,月亦是她;

天是她,海亦是她;

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是她。

云汐,云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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