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然海天茫茫,何处觅仙踪?

他无法去蓬莱寻她,也不能去蓬莱寻她。

凌雪阁召令如火,他不能再留了。他也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牵连于她的字迹。最终,只能找到阿宝。

阿宝看着夫子异常难看冷肃的神色,再想到半月前的海寇之乱,莫名恐慌,下意识觉得要再也见不到夫子了。

江晗蹲下身,轻轻按了按阿宝的肩膀,默默安抚着面前这个教导了五年的小少年。

喉结起起落落,许久许久,才极力压住低沉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句艰难嘱咐到:“阿宝,日后见到云汐姐姐,帮忙转告她……我已回中原,若有缘……再见,勿要挂念。”

“江夫子……”阿宝似懂非懂,只是不舍。舍不得这个在书院中陪伴着大家度过五载岁月的温柔夫子,一双圆眼中已有了斑驳的泪花。

江晗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生活了五载的海岛,转身,沉默着向码头走去,准备离开。

许是这日的云和风太过沉重,竟压得他的身影有些弯颓,瞧着喘不过气,看着也心伤。

正当江晗准备登船之际,一个身影疾奔而来,气喘吁吁地拦在他面前,是苗青燕。

此刻的他面色是从未有过的焦急与苍白。

“江晗!”苗青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极大,脸上没了往日的奚落,只有罕见的急切,“你们凌雪阁的人,是不是都要撤走了?全部?”

江晗心中猛地一凛,锐利的目光扫向苗青燕:“你如何得知?”

他自认隐藏极好,苗青燕不该能猜到自己的身份,更不该得知凌雪阁撤回中原的密信。

苗青燕抱臂而立,双眼微眯,嘴角擒上了他惯有的讥讽之态,显得整个人都欠欠的,满脸写满“搞得谁不知道似的”的神情。

江晗长叹,若不是云汐机敏,也才只能在常久的相处中慢慢确认他的身份,他当真要怀疑自己的伪装技法了。

罢了,苗青燕嘴硬心软,还与云汐交好,知晓自己身份也未曾暴露,至少目前不是敌人。至于他如何得知凌雪阁机密,待禀告阁中再说罢。

“当真都走了?”苗青燕追问道。

“是。”江晗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其余什么都没有多说。

苗青燕闻言,不知为何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但眼神随即变得更加坚定:“带我一起走吧!”

江晗蹙眉,不解道:“你能得知凌雪阁急令,就当明白,即使东海海寇亦有所异动,但中原情势更比东海危急百倍,为何……”

“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苗青燕不耐烦地打断他,而后又轻声低语“我要回去找她,至于以后……”他顿了顿,抬眸望向中原的方向,眼中泛起对乱世突临的茫然无措,喃喃着“……以后的事,我也不知,以后再说。”

他?什么人?

江晗看着眼前这个因世事骤变而焦灼不安的半个友人,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跟上。”

两人跟随藏剑山庄驻留东海的商船离开侠客岛,返回中原。

一路上,虽是二人结伴而行,然,苗青燕大多时间都目光沉沉地望着中原方向,往日飞扬的神采被厚重的忧虑取代。

江晗本就话少,此时更是无心交谈,怀中那只放着金簪的锦盒冰凉地贴在心口,无时无刻提醒着被迫离别的刺痛。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总是迟一步。

来不及说、来不及做,直到错过、直到别离。

商船离扬州越来越近,离东海越来越远。没用多时就再看不见侠客岛的天地港、再看不见岛上徘徊的鸥鸟。

东海被抛在身后,和曾经五年灿烂祥和的时光一起,被背后深遂的海水吞没、埋葬,沉入海底。

前方,没有清风暖阳。

抵达扬州后,甫一上岸,江晗和苗青燕便察觉到这与记忆中繁花如锦般城镇的不同——过路之人大多形色匆匆,周遭皆是惊惧不安。

“就此别过。”

苗青燕盯着街上背着包裹来来往往的行人,神情僵硬,他背好自己的药箱,对江晗道,“我回自己医馆。你……多保重,别再搞得一身伤。若她……不,罢了。”

他似乎想对自己说写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未尽之语吞咽入腹,挥手示意后,便转身匆匆汇入人流,再看不见了。

江晗目送他离去,旋即也转身,一个鹘起飞跃,鬼魅般的身影重归喧嚣坊巷间,属于凌雪阁的寂静暗影之中。

是年冬,天宝十四载末。

安禄山终是起兵范阳,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之声响震天地。铁蹄南下,踏破一片大好河山,所及之处,烽火燎原。

中原大地,顷刻间陷入血海深渊。

仅仅数月,河北、洛阳、潼关相继失陷,马嵬兵变后,唐皇竟是逃亡入蜀,留下一地血色惨祸,长安倾覆,再不长安。

销烟万里,哭号不绝。

平民百姓、江湖游侠、高门世家,战火之下,安有完卵?

江晗奉命执行着一道道危险密令,于尸山血海、悲鸣呜咽中不断穿梭。

他见过守城之时易子而食的惨剧,见过破城之后十室九空的空芜。乱世之中,人命贱若草芥,浅薄如蜉蝣,朝不保夕。内心如此断壁颓垣,迎那呼啸寒飔,卷起大片悲怆荒凉。

在又一次受伤初愈后,江晗路过一个饱经战火蹂躏的小城,饿殍遍野,哀鸿满地。

在那里他又遇到了苗青燕,分别时为前路茫然的医师已于人海中行医救人。而仅仅只是半载,这位往日旧友竟不知为何,是瘦得形销骨立,再不见东海那般飞扬意气。

此时江晗才猛然发觉,好像海风暖阳已经很久没有照拂过故人了——苗青燕还有自己。

记忆中东海那明媚祥和的日子,比起眼前血色浓黑的山河,的的确确宛若仙域。

数个月以来,他隐于各地阴冷晦暗的角落,重新习惯寂静的内心以及染血的双手。

只是偶尔,下意识摸到怀中两只并排的锦盒时,从底翻涌而上的涟漪愈来愈深、愈来愈大,最后化为心海浪涛,将水面之下的一室崩溃、一室思念推向海岸,他才惊觉自己再没习惯过这阴影中,孤寂苍凉的生活。

江晗立在小城半壁废墟之中,怀中紧紧揣着他全部的世界——那两只锦盒:一支金簪,和一顶发冠。

这支金簪,是要赠予云汐的;

这顶发冠,是云汐赠予他的。

可……

他看见一个母亲将最后一口麸皮喂给孩子,自己却虚弱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见一对青梅竹马,一人绝望地割开自己的肌肤,将鲜血喂入怀里晕迷之人的口中。

他看见……

心中的凄苦与抉择疯狂撕扯,同寒冰化针,刺骨的酸冷剧痛,沿着经脉一路传向喉、鼻、眼、耳,最终停留于额角两侧,织成密闭的网,将源源不断的刺痛困于脑海。

江晗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盛放着海玉冠的锦盒,指节泛白。锦盒温润的触感缺如烈火,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却满是血腥与焦糊的气味,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枯寂的坚定。

几番辗转,他用那顶凝聚着东海月华与心意的海玉冠,换回了一袋糙米,递给苗青燕,托他将米混入沙土清水,煮成几大锅堪堪吊命的稀粥。

苗青燕双眼遍布血丝,接过糙米,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江晗,再未听见那般奚落他“这都舍得”的话语,只有厚重得化不开的沉默在回荡。

现在,他们二人都没有东海的气息了。

混着沙土的稀粥一碗一碗地分走,看着那些濒死的百姓眼中,重燃的、微弱的生机之火,江晗知晓自己亲手打碎了海上的美玉,去填补这个破碎的人间。

心如冬夜陋室,寒风过,徒留一地凄凉。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于破败据点,望着天边寒鸦残月,念及如朝露浮萤、焰火飞蛾般的性命,江晗铺开信纸,磨着得来的半块墨。

从前,他是不写遗书的。

这天地间并无多少人知晓他,念着记着他的人就更少了。

孤身一命匆匆过,无物可留,也无话要说。

可如今,怀中剩下的一只锦盒、从未出口的心意,想起那轮东海月、想起那海云潮汐,他提笔,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他想写:勿念,勿挂怀,却不甘心——不甘心身亡命殒后,身已隔生死两岸,意也不能两心同。

他想起于洞天福地岛畔,云汐映着月色的珠泪,落笔,字迹凌厉,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撑控住即将崩溃的神魂、才能掩饰对自身的彻底绝望、才能洒尽自己封藏内心发酵许久的祈愿与心意。

他深知陷乱世旋涡,九死一生,恐再无缘相见,只愿死后远渡到牵绊之所。

“若隐于烽火,愿魂灵东渡,化作清风,伴海云潮汐共语。

——凌雪阁江晗字于天宝十五载”

笔停于此。

江晗将这封绝笔与那支未能送出的金簪一同交给同门存于阁中。待他性命如星陨,将会同归元盒一同送向那日出之海。

窗外,寒风呼啸,犹如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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