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终点

今天是个好天气,穆玄英之前查过黄历,发现今天适宜出行。

莫雨照常给穆玄英端来药,黑沉沉的药汁能苦到人不会写苦这个字,穆玄英接过来,先喝了一口,就放到床头柜上,不喝了。

“嫌苦么?已经叫他们调整了一下配方,应该比之前的味道稍微好点。”莫雨又端起来,拿汤匙舀了勺,喂到穆玄英面前,穆玄英皱皱眉头,懒得跟莫雨多推拒,顺从地喝掉才开口:“又拖了两天,你想把我软禁起来?”

“你先把药喝了再说吧。”莫雨好声好气劝道。替穆玄英治病的这两个多月,莫雨越来越熟练于怎么放低姿态去照顾人。起初他碰壁碰多了,还有些暗自窝火,现在他可能已经习惯,又或者真的没办法对穆玄英有脾气。

“这些药很名贵?”穆玄英并不领情,许是病得折磨,他脾气反而坏了很多。

“不,也许吧,但治不好你,再名贵都没用。”莫雨懊恼地低下头。

“那喝了作甚?”他病虽重,力气还是在的,劈手夺过药碗,动作迅捷到莫雨还来不及抬起头。他手上用的巧劲,汤汁半分没洒,不过只见他手一扬,把剩下的药尽数倒向了窗外,再把空碗塞回莫雨尚半握着维持捧碗姿势的手里,复又挑衅地看了莫雨一眼:“喝完了,说吧,什么时候启程。”

莫雨不由握紧拳,关节发白,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摔,两手按住穆玄英肩膀,硬是把他摁回床上迫他躺下,低吼道:“你为什么非要回去?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时候睡着了会突然剧烈喘息,跟快死了一样。”

这些天他夜夜守在穆玄英的枕侧,片刻不敢漏听他的呼吸心音,时不时还要在他被病疾魇住之时把他叫醒,让他说几句话顺顺气,自从来到长安,日日如此,只能寻些闲暇间隙闭目小憩一会儿。

莫雨又要为穆玄英奔波寻药,还得看好他,防止他作践自己,整日里像个陀螺一样毫不停歇四处周旋,眼下的青圈越来越深,叫人看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穆玄英不知怎地,药是乖乖吃了,什么针灸熏蒸的法子都试过,只看到外伤好起来,内伤怎么也调养不好,更别提三阳绝脉。他的体内,一阴寒内劲一灼热阳息相互碰撞摩擦,最后交织一起,共同戕害这具破败的躯体。

莫雨并不想承认,穆玄英是真治不好了。穆玄英冷眼旁观他的一切作为,不点破,不说话,独自承受那份煎熬。

他原也是这般,不多说自己辛劳疾苦的人,但眼下这番时节还什么都不说,就不能算作是体贴,实则是变相抗拒治疗。

莫雨很恼火,不明白在这种境况下,他为什么非闹着回浩气盟,长安至浩气,路途遥远,他这种身体,怎禁得起舟车劳顿。所以穆玄英提归提,他只当没听到,该如何便如何,总不能说浩气盟就比恶人谷条件好到哪里去吧。

穆玄英被他压得动弹不得,知晓莫雨是真动怒了,他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想人啊,越对他好,越是不知道珍惜,自己原来也不过如此,莫雨现在对他那么好,他却觉得真是没意思。

“莫雨,我根本不在乎能活多少年,我只在乎身死之时,旁人如何议论我。”

莫雨一愣,这是二人初遇之时,穆玄英就坦白给他听的心里话。

那时候他有路不走偏爬山,失足坠下山崖,摔得一身泥水,正好撞上自己。他不过随便搭了把手,穆玄英却缠住他不放,一直跟到倌塘驿站边的茶铺里。

他们互相闹了一阵,闹得偌大茶铺就剩下他们二人,最后干脆两个人一起望向外面连绵的雨丝,听屋檐滴水那清脆规律的每一声滴答,不咸不淡谈天说地。

此情此景,若能倒回,该多好呢?只是能倒回的时光,又是不值得珍惜的。

三生石上写定了这一场相遇,那大概也写完了这一场相离,分明看到了开头,为何还要选择这个结束。

莫雨想不明白,手抚摸过穆玄英的脸,短短几月,形销骨立,铺散在枕边的长发,已隐隐有了发白迹象,足以见得体内病灶内耗的厉害。

“我在乎,我想你活下去,只要你活着,我会用我一切补偿你,为我犯过的错赔罪。”

穆玄英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问:“你有过濒死的时候么?不是想象的,是真真实实的濒死的时候,那个时候脑海里盘旋的东西,是一个人真正无法忘怀的事。”

“我有过,就是跳下山崖之后,身体很痛,血流得很快,心也随之空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空出来的那块地方,是你。”

穆玄英又一次地,也是最后一次地,凝注着莫雨的眼睛:“临死前的执念,还是想再看你一眼。”

莫雨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变得太安静。他想到穆玄英说过,存在感总与痛感联系在一起,等麻木到没有痛感,便是无力回天只想放弃的时候。

那么他不开口说他痛得难受,也许真的只是因为他已经不痛了。

“穆玄英……”莫雨俯下身子,低垂的额头正好与穆玄英相碰,按在穆玄英肩上的力道渐渐放轻,“别闹了好么。”

“我想回家,浩气盟是我的家。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你这里。要是我能活,我就更应该回家了,连你这样的人都想有个家,不是么?”他俩的距离太近,唇齿启阖,话语倾吐,不经意便能碰到对方的嘴唇,如同亲吻。

穆玄英有点感慨,他举起手想摸上莫雨近在咫尺的脸。最近他不知为何,总是高烧不退,不怪莫雨非要逼他吃药。他的手指滚烫,掌心都沁出了汗,隔空划过莫雨的眼角眉梢,最后轻落在额际,触碰到的瞬间仿佛灼烧般火热,心头涌动暗伏的情感,好像就这样直接烙印在了莫雨的额头。

莫雨近乎失神地凝望着眼前的穆玄英,漆黑瞳仁似汤汤春水,温柔缱绻。他执起穆玄英贴在自己额角的手,最后一次开口祈求道:“我不可以么,我给你一个家好不好?你不是想要我?我就在这里,你来拿啊。”

“那个本该只有我们两个的家,你已经毁掉了。”他闭起眼睛,初晨日光越过窗棂布满房间,光芒跃进他紧闭的眼睑,眼前是被刺痛一样的通红。

莫雨的身体微不可查地轻轻颤动,不管不顾低头吻住他,穆玄英没有阻止亦没有迎合,像块木头一样随便他摆弄。

即使如此,远远看去,依然像是交颈相缠,亲密无间。爱恨无非同样一回事,可以为了同个理由,翻手情根深种,覆手爱念已除。

好像无论讨好还是伤害,都可以用嘴来表达,这真是像梦一般的虚伪矫情。

一开始就太天真,抱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真的接触之后难免会对对方失望。我们的话已经讲完,还能拥有的爱都已风干,即使说过那么多好听的话,有过那么多一旦想起就会由衷微笑的美好回忆,可这颗心,注定不能再为你留住位置。

给我那么多美好回忆,不过是让我更明白,会成为回忆的,都是已经结束的。

“穆玄英,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无家可归了,你收留我好不好?”

“胡说,浩气盟把你赶出来了吗?”

“这个嘛,暂且不提,但要不是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算什么家呢。”

“不赶我走了?”

“不许你走,我就是你的家。”

“求之不得。”

空旷的大漠,静谧的黑夜,骤然熄灭的灯火,掩盖了那一刻诚挚的表情,为这个真心的许诺,染上永不消褪的晦暗。

他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在心头重演,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蠢钝不自知,以为自己是在把心捧出交给莫雨,哪晓得都是幼稚的一派胡言,不怪莫雨不信他。

他到底做过什么呢,他只是在凄苦的洛道,说过要陪莫雨风雨同行,可风雨还没来,他已经被拍下海。

他在夏日的瞿塘峡,说了一通会把莫雨一直爱下去的痴话,谁知他现在真的爱不下去了?

他明明知道这个人清醒又糊涂,温柔又绝情,如果莫雨能毫不顾忌地伤害自己,当然会毫不顾忌地伤害他。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却不料他留给莫雨的时间还是太少。

他抱怨莫雨总把他抛在身后,刻意无视他的存在,但如今他诚心祈盼的,偏偏就是希望莫雨彻底忘记他。

生死一事,不过呼吸之间就可做个了结。身陷迷障,也能一念闪现,自然得悟。至于那最最折磨人的爱恨,本就是令人沉堕的无常轮回,忘记了,就不会为其苦。

再鲜明的痛楚都会被时间磨为齑粉,化为记忆里飘落的尘埃,所有心心念念的希冀,若有一天全变为不可得的空白,谁还会念念不忘。

“莫雨,要是我有一天真的不在了,你能记我多久?你想说永远么?不,不要这样说。我不需要你哄我开心,要是能够忘记你就尽情忘记吧,给我这样的‘永远’,不用说对我来讲是无济于事,对你也是一种折磨。我们已经互相折磨了这么久,放过你自己好么?”

“如果你的意思是,永远记住你会让我感到孤独的话,我愿意。只要那份孤独是因为你,我愿意。”

……既然如此,那就说定了吧。

莫雨也不是擅于纠缠不休的人,何况眼下境况根本禁不起半点纠缠。穆玄英睁开眼,愣愣地与他对望,从莫雨的眼中,仿佛能够读出他余生所有的死寂和默然。

那些流转在心间,徘徊周旋的甜蜜美好,在心底开出大朵大朵的花,然后轰然一身闷响,山石崩塌,满目疮痍,遍地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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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网3/穆玄英莫雨]没有你不会怎样
连载中兰璎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