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番外二·3

三九天最冷的时节,莫雨抱着一件冬天袍子坐在房顶。整张脸搁在衣服的毛领里,毛茸茸的很舒服。

手上这件袍子,是去年冬天他借给穆玄英穿过的那件。

二人刚决裂的时候,他完全处在被背叛的惊怒里,穆玄英自己带来的那些随身物品,被他一刀割碎了。

而穆玄英那个时候的表情,莫雨怎么都不敢再回想起来了。

其实他一直在伤心在痛悔的,根本不是穆玄英先自己一步而去,而是造成这个事实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他自己。

长久的梦魇,不间断的幻听,表面上都是些把他折磨得很苦的回忆。

可莫雨不敢承认,这一切只是他自我逃避的手段。他竭力让自己悲伤的重心放在失去穆玄英这一点上,连同梦魇与幻觉,都是为了能成功转移重点产生的潜意识。

在穆玄英葬礼上的平静,是因为在他心中潜伏极深的罪恶感,让他无颜把悲伤表露给外人看。回恶人谷后的大病,是他压迫神经太过,身心崩溃导致病倒。每日自我囚禁般的生活,把自己活动范围禁锢在自己房间附近,减少与他人的接触,也是怕听到什么无心之语,正好戳中他的隐秘。

穆玄英说他这个人,脆弱又坚强,敏感又莽撞,一点不假。

自小见识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无一不是决然残酷。幼年病苦,他每次痛得想向谁求助,却没有人在他身边,触手便是铁柱的冰凉。

家人担心他,不知是担忧他的病多一些,还是担忧他自身存在的隐患多一些,这点他那么大了还是想不明白。任谁长久处在被家人惊慌惧怕的环境里,都不会再轻易产生对他人的信任与好意,因最该是一个人疲苦困顿收容之处的家,都能变成囚禁他的牢笼,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保留一份温存怀念。

更别提他生的这个病是不能亲近人的。莫雨其实自己也晓得,要是执意任性地跑到外界,他大概会被当成怪物抓起来。到那个时候注视他的,就不仅是一点带着担忧的害怕目光了。

幼年莫雨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一天能光明正大走出偏远的别院,不受病痛折磨,大大方方与人接触,然而事与愿违,当他真的可以走出家门,去往的地方,是另一个险恶所在。

师父虽护着他,悉心教导他,帮他治好了天生宿疾,但并不太亲近他,因为王遗风看起来就不像个会手把手带孩子的人,等莫雨病情稳定后,便把他丢给了莫杀他们照顾,自己照样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难怪养了这么几个徒弟,除了东南西北分不清的莫雨,没个待得长的。

至于恶人谷其他人,开始时当他是师父的徒弟,后来当他是疯子,再往后视他为恶人谷少谷主。每个身份像一个空荡荡的名号,代表不同形式上的涵义。

唯独不代表莫雨这个人。

人世冷酷又如何,习惯后自然没什么所谓。他用力量武装好自己,叫那些畏惧他的人不敢把**裸的探视目光投向他。谁若敢再说什么闲言碎语,被他寒冰利剑似的目光一扫,都会抖抖索索忘了本要讲的话。冷漠和不屑是他常抱有的态度,因为世上美好无一与他相关,索性姿态放高点,别去求他注定求不到的东西。

不抱期待,便不会失望。

已经决定好该怎么过完这一生,干什么让他遇见穆玄英呢?

遇见便罢了,早些又何妨?在莫雨还没用坚硬冰冷的外壳包裹好自己前,在那些他彷徨无措的时间里遇见穆玄英不是刚好吗?

他早停止了对温情的渴盼,强大到足以无视内心有关孤身的心酸。什么一心一意的思念,专为他奉上的真情,他已经不会信了啊。如渺渺火光般虚幻的相思情浓,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呢?

尽管他是那样的好,符合曾经的莫雨每一个期盼。

可对莫雨来说,穆玄英来得太迟了。

如果硬要说,每个人一生里都该有且仅有一次纯粹热烈毫无怨尤的恋情,那么莫雨确实就是穆玄英这一生的唯一,没有否认的理由。

但又怎样呢,即使是在梦里,莫雨也不会来得及做出最恰当的回应。

他永远都不会再有那个机会,在穆玄英最想得到他的时候,给予他最想给的爱恋。

连身为他的唯一都像个可怕的事实,不断提醒着莫雨,是谁亲手截断了穆玄英的未来,是谁让穆玄英没法拥有其他可能。

问题的答案如蚀骨的毒,疼痛难忍,煎熬倍加。

曾经的穆玄英,赖在莫雨肩头问他:“你有没有特别想去但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怎样算特别想去?”

“就是想在那住一辈子都不离开,当然,”穆玄英嘿嘿一笑,顿了顿,“得是想跟我一起住一辈子。”

莫雨神情凝重地想了会儿,连带着穆玄英也紧张起来了,正欲说只是个假设你别那么认真,莫雨开口了:“你跟我住恶人谷一辈子不可以吗?”

穆玄英失笑,解开莫雨的腰带,勾在手指上拿到莫雨眼前晃晃:“那可不行,要是被人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估计要被扔进咒血河啦。”

“彼此彼此,被人知道他们少盟主从里到外都穿着我的衣服,浩气盟会放过我?”莫雨觉得自己很傻,怎么当真考虑起一辈子的打算了,穆玄英不过问问自己愿意住的地方而已,于是补充说:“连恶人谷我都能住一辈子,你觉得哪里我会住不惯?”

穆玄英没回答,前言不搭后语,接了一句:“别叫我少盟主了。”

莫雨抱紧他,没多想,“嗯”了一声,也没问穆玄英是有什么打算。

那个时候,多问一句是不是就会多了解他一些?问一句“为什么不能叫你少盟主”,穆玄英是不是就会坦白他做了怎样个愚蠢决定,提一嘴“你想和我去哪住一辈子”,他是不是要洋洋洒洒说一大通有关未来的规划。

这之后的种种误解决裂,是不是就能避免?

如果能回到过去,你能否愿意让我多分担一些你的脆弱和遗憾,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是不是就能够为了你无所顾忌。

如果不曾相遇,温柔怎会误许,可当真没有相遇,还有谁可以填补我们各自的缺失。

要是那时早些洞悉你孤注一掷的决意,我会不会有那个勇气,跟你一起离去。

假若真有如果,莫雨恨不得打醒穆玄英,叫他别把那么多事藏心里。说什么想把阳光带给莫雨,说什么希望莫雨别有事全一个人担着。可穆玄英怎么就不能贪心点,自私点,任性点,把他所有的妄想痴心全部对莫雨摊牌,给莫雨一个机会去成为他的依靠。

你怎么能爱得这样艰辛绝望,明知道我们的相遇已经太迟,还要留给我那仅一次的机会,伤你到撕心裂肺。

而我现在才彻底醒悟过来,我也只能让你为我哭那么一次。一次之后,我就不可能再是你不可或缺的唯一,即使你还爱我,总有什么是回不到过去了。

冬天坐在房顶很是自虐,罡风如刀刮过脸,莫雨举起抱在怀里的皮裘,想遮一下风。

王遗风来到小少林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奇怪景象:他不省心的小徒弟,蹲在房顶用衣服把自己包成球。

他叹了口气,扭头四处瞧瞧,寻着搭在屋檐边的梯子,认命地爬上去。

穆玄英死得太过蹊跷,年少成名的英雄侠少平白失踪了快一年,再出现在人们眼前却已是一抔黄土。浩气盟那边仅对外宣称穆玄英自幼患有心疾,最后药石罔灵,不治而亡。

隐元会曾传过消息说此事与恶人谷的莫雨脱不了干系,但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个说法,称消息来源有误,莫雨仅是路遇病发的穆玄英,送其回浩气盟。

尽管这个说法也有些不对味的地方,可连神通广大的隐元会都没个头绪,妄论他人?

王遗风却是明白的,因为穆玄英跟莫雨这档子事,两边人差不多都知晓了。而死亡突如其来,这背后真实的缘由,如何能对外公示?穆玄英都不在了,蜚语流言,还是别惊扰到死者为好。

他拍拍莫雨的背,想把皮袄拿下来,可莫雨拽得死紧,王遗风便暂时放弃了跟莫雨面对面说话这个想法。

他握拳靠在嘴边轻咳了一声,看到眼前的球动了下,知道是莫雨在点头,表示他有在听。王遗风斟酌片刻,开口劝道:“莫雨,你……”

你了半天,他准备的一大车话,依然不确定是不是真合适拿出来讲。

叫莫雨不要难过?他现在这样分明是自责更多些。

就算叫他别自责,可自己明明一直教他,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干脆大骂莫雨不知所谓,糊涂透顶,竟然耽于荒谬情爱……他又有点不忍心。因为莫雨心爱的人,怎么说,都算是毁在他自己手上的,这份悲痛,怎容外人置喙。

何况最近这几月,莫雨一直待在小少林,哪里都不去,并没影响到恶人谷的秩序,王遗风明白,当年他把莫雨强留在恶人谷时,或许就已种下了今日苦果,所以他怎能再强行命他振作。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自己系上的心结,还要等他自己解。

莫雨带着穆玄英寻医问药时,他们的事终是被王遗风知晓。王遗风从恶人谷一路赶过来,始终没碰上莫雨,最后追到南屏山时,听到的却是穆玄英发丧的噩耗。他预感不妙,立刻遣人去寻莫雨。

漫山遍野找了半日,王遗风才在驿站索道旁找到莫雨。

当时他蜷着身子躺在泥地上,长发铺散,满身泥污,乍看上去,还以为是受伤昏厥。王遗风急匆匆赶到他身边,把人扶起,发现人醒着,浑身上下都完好,搭脉一查,气脉郁结,不过无大碍。

但王遗风瞧着莫雨毫无焦距的空荡双眼,知道莫雨怕是知晓穆玄英的死讯了。

“师父,是你吗?”替他运气运了一刻工夫,莫雨方回过神,问道。

“是我,我带你回谷里去。”王遗风尽量放缓语气,柔声劝道,生怕莫雨站起来就往崖下跳。

话说完他忽然意识到,刚才是莫雨长大能独当一面后,喊他的第一句师父。

小时候莫雨因疯病的缘故,有些自卑。他把莫雨带回恶人谷里,才养了几年就闹出了小疯子的名声,莫雨很讨厌这个称呼,轻蔑又排斥。

那时候王遗风就对莫雨说,你要真在意别人对你的指摘,你喊一声师父,外人自然不敢多烦扰你。而等莫雨不需仰仗师父的时候,就不必再喊他师父。

没想到,穆玄英的死竟打击莫雨到了这等地步。

王遗风从恶人谷出发时,原打算要狠狠惩戒莫雨,叫他赶紧断了这无稽心思。可等他真见到莫雨是如何丧魂落魄,他便明白莫雨已受到了世上最严酷的惩戒。

莫雨拉住王遗风的衣袖,两眼定定地望向虚空,要求道:“我不回去,不亲眼看到他下葬,我不信他死了。”

王遗风很想说,信不信,都是事实。

可是他最终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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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网3/穆玄英莫雨]没有你不会怎样
连载中兰璎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