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进到第六十七天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一处绿洲，这里已经接近沙漠最深处了，到处荒无人烟，一看到有水，众人全都欢呼成一片。
当时才不过子夜，尚有好几个时辰才到天明，但跋涉这么多天，难得遇上无主的水源，萧卿云决定暂停赶路，在这片绿洲休整半个晚上。
众人立刻安营扎寨，架起铁锅煮起了肉汤，让宗门中的女弟子先行去水中沐浴更衣，然后才轮到男弟子。
聂无极带着师弟们在水中泡着，没有人说话。今非昔比，如今他们是在逃亡，众人再也没有了过去在宗门中违反宗规一起偷偷泡澡时的兴高采烈。
萧卿云没有来。他如今是宗主，和他们赤膊相见，终究是不得体的。
连日长途跋涉，大家都很疲惫了，把自己洗干净就不再多留，陆续上岸去营地吃饭休息。聂无极和静静以及三师弟三个人一起多说了一会儿话，最后才走。
三个人刚穿好衣服上岸，就看到萧卿云捧着衣服朝水边走来，遇上他们，也是一怔。
聂无极让静静和三师弟先走，自己留了下来。萧卿云心知他可能有话要对自己说，便往绿洲的更深处走去。
“我把这条河命名为饮马川，”萧卿云背对着聂无极，一边脱衣服一边说道，“我卜算过，过了这条河，再走至多三五日，便是……”
“师弟，”聂无极制止了他，“不必和我说，我知道得太多没有任何好处，会给你们招致灾祸……”
萧卿云突然转过身，怒道：“你就一定要走？”
聂无极平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难道我当了宗主之后就不值得你留下？”
“我心悦你，不管身在何方，不管过去多少年。”聂无极表情有些悲哀，“但是你知道的，我们不能。”
萧卿云偏过头，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之间气氛僵硬。良久，聂无极道：“师弟，让我为你梳一次头吧。”
萧卿云沉默了。
从聂无极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他一头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紧贴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他忍不住伸出手，卷了一缕他的长发在指尖，凑上去轻嗅。
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他曾经那么恣意狂妄，无愧、无悔、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只知问刀论剑，一醉江湖。
而如今，他愧对死去的师父和同门，在那场劫难中，他没能守护好他们。他忧虑宗门的前路，但无法参与宗门的重建。他牵挂着恋慕之人，却再也不能拥他入怀。
他好像拥有过一切，但又好像一无所有。
萧卿云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任由聂无极握着那柄他珍爱的檀木梳为自己梳头。
“什么时候走？”萧卿云的语气恢复了平静。
“天亮之前。”静静已经回去打点两人的行装了，聂无极打算与他们在这里分别。
“以后不会再回来了是吗？”萧卿云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
他意识到方才是自己太过自私，他已向师父起誓，从此弃绝俗念，一心奉守天道，他已是宗主，无法回应大师兄的感情，可是他还是想强行将大师兄留在身边。
聂无极的动作顿了一下，轻道：“我说过了，只要宗门需要我，只要你召唤我，我一定会回来助你。”
聂无极挑起他的一缕青丝，在指间缠绕把玩，少顷，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将那缕头发割下，极其郑重地装进一只小小的丝织佩囊里。
见萧卿云回头看着自己，聂无极将佩囊收进怀中：“我想把它带在身边，留作纪念。”
之后，一直到回营地，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天快亮的时候，所有人都还睡着，聂无极带着静静，两个人牵了两匹骆驼，悄悄离开了。
师父在的时候，他离开宗门出去执行任务，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告别，所以，这一次他也决定以这种方式离开。
两人骑着骆驼沿着河流走了没一会儿，聂无极突然一怔，勒马驻足。
有人在远处吹奏，是他熟悉的筚篥声，悠远空旷，好像荒漠亘古不变的风。
聂无极循着声音回头望了一眼，就见萧卿云站在高处，吹奏着筚篥，远远望着他们，风扬起他的衣袂，他的身后是浩瀚无垠的星空。
聂无极释然而笑，他勒马回头，待在原地凝望着萧卿云，等到一曲终了，他才向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不必相送。
一旁的静静叹了口气：“聂兄，你这、人走了，心没走，何苦嘞？要不，等你把我要抓的人抓到了，你就回来得了。”
聂无极骑着骆驼走在他旁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得了得了，这回真的把魂儿丢在这里了。静静在心里叹了口气。
萧卿云一直等到那两个人消失在地平线上，才失魂落魄地走回营地。
他呆坐了一会儿，从行囊中翻出问吉，卜了一卦。
自从师父离世之后，他每晚睡前必定会卜一卦，目的是卜算宗门的前路。而这一次，他卜的这一卦，是为了他自己。
他想知道他和大师兄究竟何时才能再相见。
卦象显现出来之后，萧卿云愣住了，他死死盯着卦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不死心，又卜了一卦，卦象结果与上一卦相同。
——他和大师兄永远都不会再相见了。
他在占术方面极有天赋，几乎从未出过差错，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颤抖着举起问吉，又开始卜卦。大师兄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吗？为什么？他要寻根究底。
他跪在那里，卜了一卦又一卦，卦象连成的片段让他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聂无极离开宗门之后，在长安、洛阳等地四处活动，打探七杀尹的下落，暗杀了一个又一个七杀尹的重要成员。
——然而，七杀尹也没有闲着，他们一直在荒漠寻找宗门的踪迹，想要斩草除根。三年后，他们抓到两名叛逃的宗门弟子，由那两名弟子带路，七杀尹终于又卷土重来，再一次将宗门围困。
——聂无极知道此事之后，千里迢迢奔赴而来，救宗门于危难，以一人之力挡住了这场围攻。那一天，宗门之外，爆裂的火光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大火延烧了几里路，七杀尹的人死伤大半。最终，他因体力和内力严重透支，再也无法继续战斗，被奸人一□□穿胸膛。
——三天之后，他带领众弟子从大师兄为他们打开的缺口杀出包围圈，看到了聂无极。那是他阔别三年之后再一次见到大师兄，而大师兄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从卦象中回过神来时，萧卿云早已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原来方才他送别大师兄时他们远远对望的那一眼，已经是两人此生之中的永别。
他披散着头发，连鞋子都没穿，就这么跑了出去。他从驼队随便牵了一匹骆驼，骑上骆驼就离开营地，飞奔而去。营地中的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他们第一次见到宗主如此慌乱如此衣冠不整的模样。
他不能接受这种结局，他要逆天而行，为大师兄改写这必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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