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阿利亚没等粮车停稳便立刻松开攀着车底的手,灵巧落地,他翻身站起来,和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四目相对。

郑伯将马车拴好,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对芸娘道:“我先走了,有什么难处记得带个话来。”

芸娘垂眸行礼:“多谢郑伯。”

郑伯挥挥手,转身离开。

院子里安静下来,芸娘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阿利亚,细瘦的手指死死搅着腰间的白麻带,用力得关节指骨都似是要刺出来,她哑声开了口:“你是来接他回家的吗?”

阿利亚茫然看着眼前的女子。

一身缟素,白麻系腰,他自然知道中原人什么时候才穿这样,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从来没有这般紧张和慌乱过。

视线被刺目的白晃得有些模糊,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仿佛被硬块堵住,让他根本发不出声。

他脑中混乱,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所有情绪连同呼吸都被一股无可抵挡的力量强行夺走,像潮水猛然退去,凝聚成能冲垮一切的巨浪,等待着宣判月落的那一刻汹涌而来,只为将他吞没。

芸娘缓慢眨了下眼,她脸颊凹陷,近看显得双眼尤其大,此刻眼中嵌着的漆黑瞳孔仿佛干涸的枯井,只余血丝密布,死气沉沉。她自顾自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匕首,不知疼一般握着匕首刃,递到阿利亚胸前,艰涩道:“你带他回家吧。”

匕首柄端嵌着一颗珠子,珠子被弄脏了,黑褐色的污迹渗进匕首柄上精致的纹路中,阿利亚的视线落在这颗珠子上,他听见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这把匕首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送给莫萨的生辰礼,那颗珠子是他亲手打磨,他在映月湖边翻了几个夜晚才寻到的原石,石头只是普通的石头,可在明亮月光下却奇迹般透出碧绿,像极了莫萨的眼睛。

月亮落下,名为绝望的巨浪如潮汐,铺天盖地砸来,霎时便将人冲垮了。

阿利亚有一瞬的天旋地转,他闭眼晃了晃才握住匕首,用颤抖到他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问:“他在哪?”

“他死了,是自尽,我擅作主张把他安葬了,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芸娘干哑道。

阿利亚怔怔看着眼前白衣素绢的女人,嘴巴开合好几下,喉头哽塞起来,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芸娘沉默了片刻,喃喃着说:“你走吧,带着你们的人走,今日就去西域,去大漠,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来,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阿利亚木然听着她的话,他不知道什么表情能承载骤然而来的生离死别,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结果。身体里那团血肉像被绝望压碎了,只剩鲜血淋漓的空洞,他站在明亮阳光下,无声无息,不到片刻就已经泪流满面。

“有孩子病了,还需要我照顾,”芸娘说着忽然双膝跪下,深深叩首,额头触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抬起头,对阿利亚道:“保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他要怎么活下去。

阳光刺目,混着泪水让视线模糊不清,地上大片暗褐色的血迹还在,阿利亚脚步落在血迹旁,脑中浑噩不堪。

他跪坐下去,手指轻轻抚摸早已干涸的斑驳血块,初夏的阳光仿佛没有温度,他觉得冷,触碰下只有这片血是温热的,他不由自主歪倒下去,怀中抱着那把仿佛还残留着莫萨体温的匕首。他慢慢蜷缩起来,仿佛还如从前,贴着的是一片炽热温暖的胸膛。

“阿利亚,看,这是什么?”

鼻子下忽然窜出一股骆驼嚼的草料味,阿利亚睁开眼,视线被一只草编的虫子挡住。

应该是一种虫吧……阿利亚没见过,翅膀有两对,身体比蝴蝶细长得多,脑袋上顶着两个圆溜的大眼睛。编的时候应该是嫩草,这会儿已经枯黄褪色了,干巴巴的,很丑,却能看出被人小心翼翼保护着。

莫萨坐在他身边,笑吟吟的,长腿懒散伸着,对他道:“没见过吧?这叫蜻蜓,蜀中入夏之后水塘子里到处都飞着,只不过翅膀是透明的,那儿花花草草可多了,中原人喜欢用嫩草编物件,可惜沙漠太干燥,带回来就……”

阿利亚怔怔听着他说话,眼睛鼻子却酸涩得厉害,他好像做了个噩梦,这会儿不记得梦见什么,只知道可怕极了。

莫萨发现他不对劲,话语声顿住,有些手足无措道:“怎么了?哎哎哎别哭啊,我……我去蜀中是久了点,这不就回来接你了。”

“两年……”阿利亚贪婪看着他,喃喃道:“这次你走了两年。”

莫萨闻言心口忍不住抽痛起来,他脸色一白,剧痛好像有些不同寻常,他却强忍住了,对阿利亚张开手臂,轻声笑道:“是我不对,来,师兄抱抱,答应你,以后去哪都带着我的小月亮,好不好?”

“你骗我。”阿利亚睁大眼睛,眼泪流得更凶了,水光让视线中莫萨的脸变得模糊。大漠里忽然起了风,风声呼啸尖利,他只能看到莫萨的嘴张张合合在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阿利亚用力揉着眼睛,等到风声渐停,他睁开眼,发现手中一沉,草蜻蜓变了模样,成了那把他送给莫萨的匕首。

匕首握在他手中,他满身是血,原本向他张开怀抱的人却消失不见。

阿利亚骤然清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满额都是汗,他的手抖得厉害,匕首差点掉在地上,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撑坐起来,喃喃道:“他们把你带走了对不对?”

阿利亚眸中的情绪似是被黑云压城般强行按了下去,陡然变得阴沉,但这股压下去的力量又不算坚固,那些如疯魔一般生出的怨恨,愤怒,痛苦,不断挤压,裂出的猩红血丝渐渐爬满双眼。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他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般清醒过,清醒知道此时此刻他想要的是什么。

阿利亚用力拍打芸娘方才进去的房间门,突如其来的巨响把房中的女人和孩子吓了一跳。

芸娘连忙安抚着高烧惊厥的阿朵兰,小姑娘受了一夜的惊吓,后来又哭得太凶,这会儿被吓得半梦半醒,攥着芸娘不肯松手,她只得抱着女孩起身,一把拽开了房门。

“他们把他带去了哪里?!”阿利亚语气冷厉,目光骇人。

芸娘不怕他,只皱了皱眉道:“我把他葬在后院柳树下了,没有人带走他,入夜你就走,带着你们的人出城,别再回来。”

“撒谎!”阿利亚低斥,他粗暴地踹开芸娘用手抵住的门,迫近了一步,“他们若肯轻易放过,何必再软禁慈幼院!你直言不讳告诉我他死了,又着急赶我走,就是知道他们带走他还有别的目的!”

芸娘目光有些闪躲,用力去推门,急促道:“没有!我们只是想让他入土为安,你们带着尸体能怎么走?”

阿利亚眸色越发黑沉,塞满了暴雨前的乌云,“软禁你们,是要掩盖莫萨的死讯,一个活人,更比死人有当诱饵的价值。”

芸娘猛地仰头看他,眼中噙满了泪,满是祈求。

“哥哥……别来……”芸娘怀中的女孩喃喃呓语,阿利亚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身上,女孩烧得脸颊通红,她拽着芸娘的衣襟,捏紧了另一只手中攥着的草编蝴蝶。

阿利亚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他愣了片刻,手一缩松开房门,踉跄后退出去,哑声道:“抱歉,不该把你们卷进来。”

“你既然知道我告诉你真相的原因,也该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去死,”芸娘哽咽道:“你要让他的血白流吗?”

阿利亚沉默看着她,片刻后扭头就走。

芸娘知道他是铁了心,忽然一抹眼泪,喊住他说:“等等!你带我走,我有办法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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