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发来得有些突然,不,也许在昨天一早他离开药堂时就有预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正被钝刀子割肉,上一次他可以不必保持清醒来压制,但今日不行,他不能晕过去,也不能让自己的四肢再继续僵硬下去,不然就真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疼就疼吧,只要能保持清醒。
浪三归小心翼翼控制着内力,一遍遍不断强行冲开像被冻住的经脉,每一下都像在凌迟。他不知道能坚持多久,经脉好像变成了又薄又脆的蝉翼,也许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
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
囚车放慢速度停在了地牢门前,浪三归的呼吸随着屏住,他悄悄睁开一丝眼缝,看到数个穿着囚服的人影从他们这辆囚车外路过,被赶上了后面那一辆。
清晨还有些雾气朦胧未散,晨光薄薄铺满开始热闹起来的坊市。赶着上工的行人忙忙碌碌,店铺酒楼挂起招牌,间隙时就有擦桌的小二伸长脖子往锦春坊街头那儿看。
满街的告示让近乎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今日有大热闹,听说官府这几日鸡飞狗跳大肆搜查,抓了不少危害朝廷的明教教徒,胆敢窝藏他们的西域胡商也被抓的抓,关的关。
今日是斩首行刑的日子,成都的刑场有多久没洒过血了?怕是刽子手的刀都要生锈了。
死囚照例定是要巡街的,百姓们都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江湖人,真敢触及朝廷的逆鳞。
锦春坊比平日明显人多了不少,街面边的铺子里看客坐了个七七八八。
早茶铺子二楼的视野很好,曼合尔打发走送水来的小二,仔细关上隔间的房门。芸娘帮他简单易了容,让他五官普通不少,看起来只是个风尘仆仆的江湖客,今日这条街上江湖人五花八门,小二也见怪不怪。
曼合尔把热水递到阿利亚身前,皱眉道:“喝点水,好些没有?一会儿还能不能行?”
阿利亚的脸被涂得蜡黄,看不出气色,唯有嘴唇是惨白的,渗出的血丝也不知是他方才太过痛苦咬破的,还是烧到干裂的。他点点头,想接过水杯,手却颤得差点把杯子砸了,还泼了半身。
“真是祖宗……”曼合尔手忙脚乱接下杯子,重新倒了水,不耐烦地喂到阿利亚嘴边,见他喝了才道:“说句话吱个声行吗?人都快被你吓死了。”
阿利亚看他一眼,疲惫道:“没事了,是之前东瀛人下的毒。”
曼合尔眼神有些古怪,“你怎么也会中毒?看起来和我们几个掌旗使身上的不太一样……”
阿利亚道:“我跟踪卢祺的时候暴露,被他交给了东瀛人当试药的工具。”
房间里死寂片刻,曼合尔震惊道:“他把你交给东瀛人?!”
“嗯。”阿利亚漠然应了。
曼合尔越发不可置信,“他不是你亲哥吗?我以为他只是……”
曼合尔忽然住了口,表情复杂。
阿利亚看他一眼,说:“你以为他不忍心让我死在分坛,所以把我带走?还是以为他好心对我全盘托出了计划,我因为贪生怕死所以逃了?”
他之前确实这么想的,所以何方易教训他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多服气,曼合尔心里升起些愧疚。
“他也许早就打好主意要把我卖给东瀛人,是我天真相信那点可笑的血缘。”阿利亚冷厌道:“他若是单冲我来,我就当这辈子没这个兄长,可现在……”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阴鸷,“若是他还活着,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曼合尔不习惯阿利亚这样说话,明知不是针对他,还是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连忙转移话题道:“不提他了,对了,芸娘那边有消息,莫萨他……他被送回来了,没出意外,也没露破绽。”
阿利亚沉默一瞬,点点头站起来,“知道了,时辰差不多,让他们准备吧,囚车到就动手,多拖一刻浪三归就多一分危险。”
“知道。”曼合尔应着,转身去墙角,手指骨节有节奏地敲了敲墙面。不一会儿,隔壁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便再无动静。
卯时,押送囚车的队伍出现在街头。
囚车有两辆,比普通的宽大,每一辆都是两匹马在拉,前车只困着两人,后面那辆足足困了六人。
囚笼不是普通的木条,用了巴掌宽的精铁浇筑成的铁条,护送的队伍也不是官差衙役,他们坐下的马披着甲,铁蹄踏过时,地上的石子都在震颤。
他们人数不算多,两列加起来不过二十来个,各个银甲长枪,红缨猎猎,周围的百姓被先行开道的衙役半护半强迫疏散走,让出了宽阔的街道。
浪三归的脚死死踩住了藏在囚车底部干草垫下的短刀,他半睁开眼看向斜对角脸色难看的杜衡,低声道:“杜校尉,考虑一路了,再不做决定,到时两败俱伤,何苦呢?”
杜衡盘膝端坐,身上罩着同样脏兮兮的囚服,他晃了晃手中并未扣上的铁锁,只用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就凭你?”
他从发现对方是活人起就在打量,不到半个时辰,对方气息越来越短促微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他讥讽道:“伤成这样,明教无人了吧,让你一尊泥菩萨来送死?”
浪三归笑了一下,眼神锐利,“那你尽可试试。”
这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杜衡瞳孔猛缩,锵啷一声挣开铁锁,同时出腿攻向浪三归踩住他武器的脚。
浪三归反应极快,腿向侧边一蹬将刀拨开,他没选择躲避,反倒以进为退,倾身而上,绑在双手上的精铁锁链成了他的武器,缠上杜衡的脚踝后狠狠一绞,
杜衡没料到他还能有这么大力气,猝不及防下差点被绞断骨头,他右手抓住铁栏稳住身形,急怒之下屈膝就要猛踹。
浪三归如游鱼般灵巧,手臂一转倏然撤了回去,铁链在杜衡脚心挡了一下,借着杜衡来不及收回的力道后仰,伏地的瞬间一把握住了短刀。
杜衡也极快扑上来想要夺刀,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犯人骤然内讧扭打起来,囚车被撞得猛晃,突然出现的雪亮刀光像蜀中阴晴不定的夏日里撕裂天空的闪电。
“怎么回事!”
“杜校尉?”
周围的士兵提枪就要来救。
陈牧纵马在前方领头,后面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他立刻打马回身,然而就在这瞬间,他动作一顿,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骤然出现在身后,幸亏他足够警觉,想也不想便弯腰俯身,头顶劲风紧随而至,一道极细的,尖锐的呼啸声如针扎一般刺入耳中。
留给两列天策士兵反应的时间并不多,他们还未碰到囚车,有人骤然沉声吼:“敌袭!”
战马仰首嘶鸣,劲装蒙面的明教弟子从两侧杀出,直攻囚车,他们人数不多,但配合极为默契,身形诡谲,出其不意,又抢尽了先机,第二辆囚车边上的一名士兵反应不及,刀锋吻上咽喉时,他的抢甚至还来不及刺出。
劫车弟子三人一组,两人掩护,另一人攻进去,弯刀直砍向囚车的铁锁,但铁锁锻造得太死,他力量用到极致,甚至连刀都卷了刃,勉强也只豁开一道浅痕。
囚车里的几名明教弟子猛然抓着铁牢摇晃,他们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咽,眼神焦急看向囚车外同门弟子的身后。
劫车的弟子心中一动,立刻回身,弯刀锵啷一声和刺过来的长枪相撞,长枪力道极大,他被抵到身后的铁栏上,囚车晃得厉害,差点翻倒,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枪尖上力道更甚,卷了刃的弯刀不堪重负,顷刻就爬满裂纹。
刀身果不其然被顶碎了,他只觉胸口一凉,紧接着是撕裂般的剧痛,热血喷溅而出,暴雨一样模糊了眼。
见同伴身死,和他一组的两人愈发凶狠,他们被数人缠住救援不及,满腔恨意化作弯刀上的凌厉杀气,金戈之声响彻长街。
明明是白日晴空下的街市,陈牧却只觉暗影重重,他们的动作太快了,短短几息就已经互相见了血。陈牧从方才的惊魂未定里回过神,他头盔上的红缨被刀锋扫断了,纷纷扬扬落了一地,若是再慢稍许,断的就是他的脑袋。
阿利亚正面迎上陈牧,阳光晃得刀刃光亮刺眼,陈牧提起长枪自上而下疾刺。
明教弟子的优势在于速度和灵巧,硬碰硬的力量显然敌不过一招一式都刚猛悍厉的天策军人,阿利亚折腰闪避,劲瘦的腰后仰至极致,枪刃险险擦过他的鼻尖。陈牧一击不中猛然抽回枪杆,压向阿利亚胸前,阿利亚拼着这点间隙,手掌在地上轻巧一撑,身形快到只余一抹残影,陈牧不过眨眼的瞬间,对方像会消失一般,再次出现已经跃至他马后。
陈牧脸色凝重,后心发凉,他从没见过快到连视线都难以捕捉的人,就算是朝廷豢养的凌雪阁杀手也没这般神出鬼没的本事。
他急忙纵马转身,长枪向后疾出横扫,却还是慢了一步,战马骤然嘶声惨叫,紧接着剧烈一晃,陈牧下意识扯紧缰绳,但战马应是痛极,连站都站不稳,眼看就要歪倒砸向地面,陈牧下意识收枪一撑,踉跄着摔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一身尘土,直到后背撞倒街边的杂物箱子。
周围传来几声惊呼。
战马轰然倒地,砸出一声闷响,它的后腿连甲都被砍断了,只能无助地嘶声哀鸣。
“陈牧!”杜衡看到这一幕顿时心惊肉跳,被浪三归抓住破绽,铁链缠住了他的脖颈,死死一勒。
二人方才在囚车里过了几招,浪三归气力不济,四肢僵硬麻木,没多久就连刀都被夺了,囚车范围实在狭小,浪三归躲避得左绌右支,身上被划了几道血痕。
浪三归拼尽了最后的力气,铁链绞得杜衡窒息,杜衡手脚控制不住发软,短刀重新砸回草垫上。
“住手!”浪三归厉声斥了一句,紧接着猛地把杜衡推到铁栏上,死死按住,让他一点声都发不出。
“杜校尉!”
杜衡侧着脖子,双眼因喘不过气而充血,他死死瞪着浪三归,双手扯着脖颈上的铁链。
囚车被铁链和杜衡挣扎碰撞得哐啷作响,周围却死寂下来。
“我说了,你尽可试试看。”浪三归喘息着,说话都在发颤,手却稳得惊人。
杜衡只觉对方鼻息呼出的气都是寒凉的,刺到他耳后,好像结了层坚冰。
浪三归不再看他,抬眼望向铁栏外,眼中厉色划过,沉声对领头的陈牧威胁道:“你,放人,否则我要他的命!敢动手脚,黄泉路上拉个垫背,我也不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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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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