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风能感觉到这样的对话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但他还没做出任何反应,谢云流就手腕一沉,手机也掉在桌上,他彻底醉了,脑袋枕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扶着前额的刘海,眼神空洞无光。
洛风心想坏了,赶紧凑过去问他:“师父,你醉了吗。”
谢云流迟滞地抬眼看他,但眸子难以聚焦,说话时声音都是含糊的:“没有。”
没有就是醉了。洛风立即把他面前没喝完的酒杯拿走,想着珍惜师父还能跟自己对话的最后机会,站起来拉他:“师父我们走吧。”
谢云流居然很顺从地被他拉了起来,两人结账走到外面,这会儿雨下得更大了一些,风简直冷得让人眼皮结冰。洛风叫了辆车,谢云流的酒品不错,只是看着迷糊迟钝,并没有大喊大叫耍酒疯,他上车之后就蜷缩起来脑袋靠着车窗,一双玻璃一般无神的睛子望着被雨水打湿的车窗和窗外掠过的、模糊的路灯。
洛风看着他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在灯光从他空无一物的眼睛里流水般冲刷而过的时候,他心里莫名对师父生出了怜悯之心。
——他从来都觉得谢云流很了不起,但这个瞬间,他觉得这个了不起的男人其实比任何人都孤独。
洛风于心不忍,轻声说:“师父,别靠在玻璃上,凉。”
谢云流醉意朦胧,但语气非常坏:“别管我。”
洛风不敢再劝,谢云流却又说:“你不要管我,我也不会管你,你爱跟谁玩跟谁玩,想见谁就去见谁。”
洛风茫然听完,意识到他把自己当成了别人,还没说话,谢云流忽然回头看他:“我事事顺你的心,谁来顺我的心?”
这话说得洛风如坐针毡,他注意到司机意味深长又满含探究地透过后视镜朝他看了一眼,他恨不得当即跳车逃跑。
“师父,你认错人了,”洛风欲哭无泪地说,“我是洛风啊。”
谢云流也不知道听到没,他又靠回玻璃窗上,视线迷离地嘟囔:“你叫我上线我就上线,你去睡了我还要写报告到天亮,我很贱吗。”
他说完,车子经过一个减速杠,洛风清晰地听到师父的头在车窗上“咚”地撞了一下,眼看前面还有连续的几个减速杠,他害怕给这个高级工程师金贵的脑袋撞傻了赶紧伸手去垫,手背却忽然有一滴水砸落下来,雨夜如此冰冷,但它是滚热的。
洛风呆住了,他惊愕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水痕,再往师父脸上看去时他却只是像睡着一样闭着眼睛。
车里很静。只有雨水冲刷在车窗上的声音,洛风听到谢云流几不可闻地低喃了两个字音,他浑身一凛,感觉那两个字好像是“忘生”。
洛风连忙凑近一些,想要听师父到底要说什么,但谢云流再开口时,却好像又是:“为什么……”
洛风感到很糊涂,好像自己也因为那一杯果酒醉了似的,他僵在那儿,听师父接着梦呓一般呢喃:“为什么……只有我这么难受……你却能往前走……”
洛风从没觉得中文这么难懂过。
而谢云流显然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情绪里,他说话时牙齿紧咬,仿佛咀嚼着恨意:“为什么……一直骗我……”
“师父,”洛风好奇地问,“谁骗你啦?”
“你一直……在骗我。”谢云流说,他声音越来越低,在雨声中几乎很难分辨,“等我是谎话,想我也是谎话,就连说我比较重要,也是骗我的……你明明一直有……一直……把我排在别人后面……”
听到这里洛风几乎可以肯定他说的是师叔,但这个态度让他根本无法做出合适的反应,这些话语中满是怨怼饱含痛苦,他无法想象就算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师叔,又会如何回答这样没头没尾尖锐难懂的指责。
洛风感到很压抑又很难过,仿佛师父的痛苦也淹没过来将他浸满一般,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复杂程度果然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
然后谢云流又咕哝了一声,又是仿佛像“忘生”又仿佛是“为什么”的音节,他醉得太厉害,酒精好像比神经更强悍地控制着舌头:“我……很坏吗?”
洛风艰难分辨出这句话,立即鼻酸眼热,拉着谢云流的衣服说:“没有,师父你特别好。”
“那为什么……”谢云流无法聚焦的眼睛无神望着漆黑无物的车顶,他声音太轻,恰好对向车道开过一辆轰隆作响的重型卡车,洛风没能在嘈杂的噪声中听到他的后半句话——
“为什么……每次都……不要我……”
回到公寓之后已经很晚了,洛风从外卖平台叫了醒酒药,谢云流一进门开始就歪在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洛风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手边,但谢云流并不接,洛风把药片抠出来放在手心,哄道:“师父,这是醒酒药,吃了明天不会头疼。”
他说完这句话,原本闭着眼睛的谢云流忽然睁眼,目光竟然比平日更冷厉,一把攥住洛风的手腕:“又给我喂什么?”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洛风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快被捏碎了。他和谢云流才见第一次,哪来“又”的道理,他知道谢云流认错了人,顾不得多想赶紧辩驳:“师父,我是洛风。”
好在谢云流还能听得进去话,他松开手,不耐烦地将脸转向了另一边,手依旧按着额头。
洛风绕过沙发去对面,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谢云流相信他是洛风不是别人,手里拿的也是醒酒药不是别的东西。谢云流吃了药就彻底沉入梦乡,再叫什么都叫不醒,洛风搬不动他,只能拿了条毯子,任由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洛风预计第二天返回C市,于是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背包准备赶高铁,他本以为师父宿醉肯定要多休息一会,没想到蹑手蹑脚起床出门,就看到谢云流已经醒了,正蹲在地上喂小猫吃罐头。
“师父,”经过昨天的事情,洛风看到他感觉有一丝尴尬,也不知道谢云流记得多少,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回学校去了。”
“好,”谢云流声音有点哑,站起来说,“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师父,”洛风摆手,“我自己打车就行。”
“也行,你上车给我发个消息。”
洛风走到玄关换鞋,左思右想出门前还是对跟出来的谢云流说:“师父,下次我和师叔一起来找你玩。”
然后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谢云流的表情立刻变得非常难看:“你自己来就行,他不会来的。”
洛风慌张地说:“怎么可能,师叔很想来见你的。”
“你也别骗我了,”谢云流冷漠地抱着手臂,“就当我们两个是陌生人,不用总是硬拉着我和他一起玩,我不愿意。”
洛风几乎要哭了,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在短短一夜就变成这样,他想要哀求,但谢云流继续残忍地说:“我腻了,我不想再配合李忘生可笑又无聊的师兄弟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他演不够的话找别人去吧。”
洛风根本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而谢云流已经绕过他走到了电梯旁,帮他按了向下的按钮。
洛风离开之后谢云流回到房间,这里又一次恢复了平常死过人一样的寂静,小猫亲昵地走过来蹭他的脚踝,但他又一次一点都不想去抱它。
我该把那瓶酒扔了。谢云流想,这只猫也一样。还有那台装着跟李忘生一起玩的游戏的电脑,还有桌子上这个跟李忘生联系过的手机。
那可不够。然后他心里出现了一个恶毒的声音,你最该扔的就是你这颗永远不长记性的脑子,还有你拉过他的手,抱过他的臂膀,亲过他的嘴唇,你该整个人躺进废品回收站里。
也对,我早就没救了。谢云流后退两步,浑身无力地陷进沙发里。
他原以为爱上呆子就已经很惨了,现在答案揭晓,呆子是假的,那人压根就是个骗子。
回家有事是假的,跟女人一起吃饭才是真的。谢云流也不知道怎么就能那么巧,他其实很少刷朋友圈,但昨天晚上就是那么恰好刷了一次,就看到一个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加的女人发了花里胡哨的Plog,中央一张图是看起来很高档的双人份西餐,她没有拍到对面那个人的脸,但就从一只放在餐叉旁的手,也让谢云流浑身都冷了。
他不受控制地点开,放大,被调过色的照片上那只右手像旁边瓷盘一样白,皮肤细腻指节修长,无名指根部有一颗与针尖差不多大小的浅棕色的痣,他不可能看错这只手,他在街头、在车里、在游乐场、在山路中拉过这只手许多次,他闭着眼睛也记着那只手的大小与触感,记得每一节指骨的起伏,记得每一片指甲的形状。
而在那张照片旁边还有着很俏皮的彩色文字和带着爱心的表情:与Mr.L非常愉快的晚餐时光。
李忘生又一次骗了我。他如遭雷击,当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没来见我,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人占用了他的时间。
那女人用这样亲昵隐晦的字眼和贴纸描述这件事,李忘生又说他们不算朋友,那答案还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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