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雪村看着那个看起来的确彻底放松下来的年轻人,起身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的肩膀,肌肉紧绷,与肉眼看到的从容自若完全不同。
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是精彩的表演。
雪村松开手,仔细抚平那个金发青年肩膀处被自己弄皱的衣料,问道:“是我的举动让你感到紧张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还在假装放松的降谷零才终于肯睁开眼睛,脱口而出的是熟悉的话语,他说:“抱歉。”
雪村只是垂眸继续等待着答案。
降谷零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配合您完成这场治疗,雪村老师……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达到您心目中的标准。”
雪村微愣。
他的脑海中刹那间闪现过此刻坐在面前的年轻人更早时期的面孔。
带着一点点青涩,坚定自信,敢想敢做敢放手一搏,眉眼间能看出决绝的风采,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他打倒。
雪村摸了下那位学生的头,没能对上视线,他干脆低身单膝跪在地上,从下方望向那位坐在沙发上的病人的脸,放缓声音道:“降谷君,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我一直以你为傲。”
他看到降谷零抿了下唇。
但是刘海的遮挡让他没能看清那双灰紫色眸子之间一瞬流转的情绪。
雪村明白,任重而道远,这场治疗将是一场持久战。
他叹了口气:“是我的错。”
是他的错。
那时候他只想着要塑造一个毫无破绽的完美的卧底搜查官,却忘了教对方该如何放下伪装回归原本的生活。
两个前卧底搜查官相顾无言,最终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
“抱歉。”
“抱歉。”
***
雪村想了很久,仍旧觉得降谷零大概什么都不需要。
那个人的聪明已经足以不留痕迹地躲避一切心理疏导。
于是在第三次见面时,他换了一个治疗方案。
“今天不听歌了吗?我觉得这次我能放松下来。”降谷零笑着说。
雪村摇摇头,没做过多解释。
他去倒了两杯水,而后向病人制定了今天这场治疗的第一条守则。
“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要刻意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不过考虑到有时候那是无意识的,所以我也会主动控场,别担心。”
雪村坐下,难得露出个笑容。
“降谷君,你对我了解多少?”
降谷零微诧,像是烫到眼睛了似的将目光落在了摆在面前的那杯水上,“大概比您想象中要多一些。”
那是一个相当模糊的回答,也十分符合那个年轻人一贯的作风。
在把降谷零送到他这里之前,管理官大概已经向降谷零透露了一些消息,再考虑到降谷零本身的调查能力,或许已经对他的生平了如指掌。
雪村并不觉得自己被冒犯,这种状况反而更能让他放松地开启接下来的谈话。
“在成为你的教官之前,我的身份是卧底搜查官。”
那明明是一段苦不堪言的回忆,但或许是因为知晓此刻坐在不远处的人一定能够理解那种痛苦,所以真把那段话说出口时,他的眉眼甚至舒展了几分。
“我亲人已经全部不在世了,卧底身份暴露后,组织为了报复我,杀死了我的父母。”
“我的父母都是优秀的刑警,我以他们为傲,所以我从小就励志要成为一名警察,后来我实现了理想,却没能成为令他们骄傲的孩子。”
雪村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灰紫色的眸子间的怔愕,也看到了缓缓流淌的悲伤。
他再次这样想,如果是降谷零的话,一定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吧。
“降谷君,我很没用吧。”
雪村低低地笑起来,“既没能成为像你那样优秀的警察守护国家,也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儿子守护家人,明明一无是处搞砸了一切,却还是厚着脸皮活到了现在。”
降谷零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失声道:“雪村老师,不是这样的,您——”
雪村抬手示意,打断了那道脱口而出的反驳。
降谷零将未说完的话咽回去,瞳孔仍旧颤动着,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无声地进行反驳。
“管理官前段时间来找过我很多次,在重新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拒绝为你做心理辅导。我想,如果是你的话,那么完美的伪装,我是无法做到让你敞开心扉的。”
“但是我又想,如果是你的话,我们或许能产生什么共鸣。”
那一年他任务失败归来,重伤苏醒后,警备企划课的同僚们一直向他隐瞒着家中噩耗,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他没能见到父母的最后一面,甚至从此以后必须舍弃自己原本的身份和姓名,直到那个组织彻底毁灭的那一天到来。
然而等那一天真到来时,他已经没有再改回本名的勇气了。
他不配再使用那个让父母骄傲的名字,或许那个名字就这么随着父母长眠也是一件好事,于是至今他仍旧以“雪村”这个身份行走于世间。
大概三年前,另一位潜伏在那个组织里的卧底搜查官的死讯传来,他赶去为那位已经失去声息的英雄收敛尸身。
虽然不是同处一个警务系统,但是他过去不止一次见过那个牺牲在天台上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的搜查官也可以算作是他的学生之一,在警校的入学面试上、警校的心理学课程上、在校园中他们见过很多次面,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个年轻人被一头金发的朋友强行推搡着塞进他的办公室。
他知道,那个叫做诸伏景光的年轻人是降谷零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
雪村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捂着干涩的眼眶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是我对你太过苛刻了,我那时候做的太过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管理官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才会有如今这场谈话——毕竟那层令降谷零无法回归至原本生活的完美伪装,是他当年一点一点悉心调教出来的。
雪村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第一次作为面试官见到那个警校新生时,他就仿佛有所感应地预见了那个年轻人未来的光辉盛大。
那样盛的光芒,让他忍不住想,或许那个年轻人能够完成他未完成的事,真正做到驱散组织笼罩着的黑暗。
后来,在有关卧底搜查官人选的每一次讨论和投票中,他都坚定不移地推荐那个名为降谷零的警校生。
再后来,那个警校生成了他关系紧密的一位学生。
他怕那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年轻人重蹈自己的覆辙,于是他不断要求对方变得更加完美,要将自身彻头彻尾地伪装成一个毫无破绽的“安室透”。
雪村分不清自己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是后者吧,毕竟他的人生一直充斥着失败,这次大概也不会存在例外。
两位前卧底搜查官对视着,在沉闷又沉重的氛围之下用目光触碰对方的伤疤,也努力向对方展露自己不知是否愈合的伤疤。
片刻后,雪村率先打破了寂静,起身时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掌,用那道短促的声响将还在恍神的青年唤醒,他微笑道:“好了,今天的治疗已经结束了。”
降谷零骤然回过神,他错愕地抬起头,那位教官正笑着对他说:“你做得很好,降谷君。”
那副画面和语句太过熟悉,以至于他近乎本能地开口答道:“谢谢您的教导,雪村教官。”
“你又叫错了。我早就已经不是你的教官了,降谷君。”
“抱歉……”
“倒也没必要特意为了那种小事道歉。”
雪村将眼镜戴好。
摆在桌子上的水早就已经凉了,他去茶水间为今天的客人换了一杯温热的水。
今天这场谈话本意是为了看清降谷零的伤口,但是他看到的只有伤疤。
细细密密布满全身的伤痕,如果不靠近看,肉眼根本无法捕捉。
但是那些伤痕如今已经愈合了,只遗留着一道又一道的疤痕,证明着曾经的伤痛。
雪村想,他早就对管理官说过了,那个人根本不需要他的心理辅导。
最后的最后,他想,还是得和管理官谈谈才行,换个人来做这件事会更合适。
任何一个人都比他更适合引导降谷零走出阴霾,毕竟一个罪魁祸首怎么敢假冒医生。
“雪村老师。”
一具身体从身后附上来,胳膊十分自然地圈住他的腰身,雪村动作一顿,正倒入杯中的水流也随之晃动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
他目不斜视地倒好了水,淡定地问:“渴了吗?”
对方没回答,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安静地将下巴压在了他的颈窝。
雪村将手中端着的杯子放下,杯子里的水全程没有洒出一滴。
他换了个更合时宜的问题:“要和我拥抱吗?像第一次治疗时那样,无论是作为师长、前辈还是同僚,任何身份都可以。”
“任何都可以吗?”
“这样也可以吗?”
“……”
雪村试图忽略那只从衣摆探进去的布着茧子的手,但是青年的掌心太过炙热,逐步向上攀爬的过程如同违背重力流淌着的岩浆。
片刻后,雪村平静道:“如果那对你的病情有所帮助的话。”
耳畔扩开无奈的笑音,大抵还带着几分感叹:“雪村教官,您真的一点都没变。”
雪村不厌其烦地纠正道:“你叫错了,我早就不是你的教官了。”
[失温共感(一)·完]
接下来是零视角=v=一段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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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温共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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