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大雪飘飘铺满地,纷纷扬扬卷寒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可先一步覆盖住宫门的并非是雪,是代表发丧的惨淡白布和悲凄。和这个严冬一齐降临于旧尘山谷的,是死亡的阴翳。

一日前,无锋十六名魍、魅、寒鸦高手伪装成与宫门联盟的苍东霹雳堂,假借躲避无锋追杀寻求庇佑之名进入宫门,半路却突然撕破伪装暴起突袭,杀得宫门一个措手不及。

宫门惊慌之余,仍能迅速召集人手反攻,可无锋这一次明显来势汹汹,抱的是一举覆灭宫氏族人的意图,饶是身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世家势力,宫门也为抵挡无锋的进攻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埋葬在这场冬日初雪中的,除了无锋的十三名魅和寒鸦,还有宫氏几乎所有成年男子。

宫门祠堂第一次同时供上如此多的灵位牌,数十口棺材立于临时充当灵堂的议事厅上,纸钱和香烛焚烧不断,哀戚哭嚎绵绵不绝。

四个宫主中,宫翎角和宫琛徵不幸身亡,宫流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只余宫鸿羽勉强支撑,在几位长老的帮助下主持大局。

至此已十分不易,百般忙碌之下,身为执刃的宫鸿羽自然是无法顾及太多,更遑论下人碎杂言论。

“坐在那儿的,是谁家的小孩啊?”两个下人匆匆走过门廊,其中一个瞥见议事厅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童,忍不住好奇发问。

“嘘!小点声。”另一个下人压低了嗓音,“那位是徵宫的小公子。也是个可怜见的,苒夫人早些年抱病而终,徵宫主昨日又去了,小小年纪,就无父无母了。”

两人皆是叹息,静了一静,接着神神秘秘地说道:“不过,这孩子从小和别人不一样,喜欢虫子,不喜欢人。父亲死了都不哭,没有心的,跟虫子一样,冷血,也不知算好事还是算坏事……”

从议事厅出来想透透气的宫尚角刚跨出门,这最后一句尾音便落进他的耳中,感慨混着唏嘘的语句听着平淡如水,可无端处处透露出细针般扎人皮肉的诋訾。

“哪宫的下人,竟敢非议主子?”宫尚角年且十七,本就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段,又经历丧亲之痛,使得他本就凌人的气势愈发锋利,纵然眼眶微红也没有削弱半分那如冰刀般的眼神,“好大的胆子!”

“小的不敢!小的知错了!”下人吓得噗通跪倒在地,额头死死贴在地面,不住地求饶,“角公子,是小的乱嚼舌根,小的不该、不该妄议徵公子——”

“自去地牢领罚,”宫尚角冷声道,“如若再让我听见有谁多作口舌搬弄是非,我就拔了他们的舌头做肥料!”

“是、是!”下人忙不迭爬起来退下了,宫尚角迈步走到小孩身边坐下,低头瞧见了他左手食指指腹上一道新鲜的血痕。

“怎么受伤了?”他柔下嗓音问。

“被棺木上的钉子划到了。”小孩呆呆地望着伤口,闷头回答。

“手给我,”宫尚角轻轻拉过他的手,掏出金疮药在上面撒了一些,从自己手臂包扎的布条上撕了一小节,绑在他的食指上,“宁愿流血,也不流泪啊?”

“我为什么要流泪?”小孩闻言,抬起头,一双雾蒙蒙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流泪伤口又不会愈合。”

“因为流血可以告诉别人,你的身体受伤了,而流泪,可以告诉别人你的心受伤了。”宫尚角捂了捂他冷冰冰的小手,低声说着,“有时候伤心和难过看不出来,需要眼泪去告诉别人。”

“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孩童的声音稚气幼嫩,脆生生地问出了天真又无情的疑惑。

“可以让别人分担、安慰。”

“那流血的伤口也不用别人分担安慰啊。”

宫尚角苦涩地扯了扯嘴角,语调更低:“大概是因为伤口可以结痂,而伤心和难过……却永远无法愈合吧。”

宫尚角陪着他坐了一会,就被赶来的宫唤羽叫去帮忙。剩下小孩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明明是大寒的天气,却似没有感到刺骨冷意一样,任凭飞舞的雪片融在他的眼睫、单薄的肩膀。

那不是年仅七岁的徵宫遗孤宫远徵第一次见宫尚角,却是第一次和他正经说上话。

后来,他也曾偷偷跑去角宫看过他,在被发现前便悄然离开。一场一场雪落,让他猫儿似浅浅小小的脚印霎时无踪,而宫尚角每每在角宫庭院独自舞刀,常是刀刀带恨,满心杀气,无暇注意其他。

这个冬天太冷,也太残酷,以至于忙得日夜颠倒脚不挨地的宫鸿羽、长老们终于得以从大大小小的事务中抬头时,才想起徵宫还有个无人管顾、尚处龆龀之年的孩子。

执刃殿上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为这孩子的归处头疼不已。经此一役,商、角、徵三宫皆是元气大伤,其中商、角二宫有近弱冠的宫尚角、过及笄的宫紫商勉力承担起宫主之位,可徵宫,就宫远徵这么一根独苗苗。

也不能就大剌剌地让一个七岁稚童担起重责吧?

宫鸿羽不知叹了多少次气,愁得脸上皱纹都好像眨眼间深了些许。他平日里工作繁冗,教导两个孩子已觉吃力,加上小儿子是个不省心的,得亏有大儿子帮忙看顾,根本没有精力多养一个孩子。

而商宫,宫流商重伤未愈,经医师诊断下身瘫痪,经脉尽毁,后半辈子都需要人照料。何况侧室所生的次子宫瑾商仍在襁褓之中,且宫流商那侧室并不是什么慈悲心肠,若真交付给商宫,宫紫商怕是压力堪比山重,支撑不起啊。

至于角宫……宫鸿羽刚起了点希望,又瞬间被自个儿掐灭了。角宫素来负责宫门外务情报、钱财交易等事宜,宫尚角被委以重任,不说及冠后定然常年在外奔波,就以宫门现在的状况来看,未及冠宫氏子弟不可入后山不可进行三域试炼的规矩恐怕要守不住了。既是如此,何谈养孩子呢?

“不若,先去把远徵那孩子唤来吧,问问他的想法。”花长老胡子都快薅秃了,干巴巴地提起一句凑合像样的建议来,“总不能我们独断专行自说自话成事,事关孩子自己,他到底得参与参与才是。”

此话有理。宫鸿羽颔首,派了个侍卫去徵宫请人。

侍卫到达的时候,宫远徵不在屋内。徵宫一贯冷清,当家做主的没了,下人愈发懈怠惫懒,左右环顾,枯叶遍地都是,居然找不出一个打扫的人影。

侍卫暗暗记下境况,走进庭院,方看见一位老伯拿着扫帚在树下清扫树叶,忙走上前询问:“徵公子可在?执刃有请。”

“找我?”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下意识抬头向上望。参天彭茂的古槐树树冠成荫,即使叶子已然落得差不多了,仍可见其遮天蔽日之势。纵横交错的光秃秃的树枝间,宫远徵正坐在一根粗干上,垂头瞧他,周身雪裹枝丫,晶莹剔透,衬得他小脸雪白透红,“找我去作甚?”

“属下不知。”侍卫朝着他作揖,“还请徵公子下来,随我去罢。”

枝干摩擦窸窸窣窣,宫远徵轻巧地落地,接过老伯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示意侍卫带路。

“执刃。”娇小玲珑的孩童在一众大人之间格外显眼,一本正经喊人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想到他小小年纪成了孤儿,宫鸿羽不禁越发痛恨起无锋的心狠手辣来。

侍卫对他附耳低语的徵宫处境,更是让他怒火中烧。宫鸿羽强忍怒气,放缓了神情语调细细说明,温言细语得简直不像那个对着犯错的宫子羽严厉规训的他。

“我为何要去其他宫生活?”宫远徵的眉间皱成一团小疙瘩,“徵宫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你尚且年幼,只身一人怎能照料得好自己啊?”月长老解释道,“你父亲……和他身边的心腹侍卫几乎都牺牲了,远徵啊,你若是再出什么岔子,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我们该如何面对你的父亲母亲?”

“可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陈伯,他是娘亲留给我的人,这些天是他照顾我,我过得也很好。”宫远徵扬声说着,奶声奶气的声音却是斩钉截铁,“我不会去其他宫的,执刃、长老不必劝我。”

陈伯?宫鸿羽想起苒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那个哑奴心腹,确实是个可靠之人。

“这……”三位长老面面相觑,他们在宫琛徵在世时也听说过他家孩子的性格,是和苒夫人如出一辙的倔强固执,甚至更要难拗。想要说服他,难比登天啊……

“不如,先为远徵选一位贴身绿玉侍吧?我记着你父亲还未来得及安排。”宫鸿羽思索着,沉声开口,“徵宫下人,也换一批手脚利落、话少本分的。远徵不愿住其他宫,那就继续住在徵宫吧,我们今后多帮衬帮衬便是了。”

念着宫门上下委实翻不出合适人选,长老们索性应答下来。总归他们做长辈的,会多看顾看顾。

“那便随我来吧,远徵,”花长老率先起身,揽过宫远徵的肩膀,“我带你去侍卫营。”

花长老是长老中武功最高强的,向来刚正不阿,眼光毒辣,由他挑选侍卫最出不了错。很快,他从侍卫营点出了十名绿玉侍,供宫远徵拣选。

“我要不多嘴、不多事、皮糙肉厚的,”宫远徵揣着手,视线随意扫过,径直提出要求,“做我徵宫的绿玉侍,要么谨言慎行,要么不怕毒虫。”

最后,是挑中了一个人高马大一看就很是老实耐造的侍卫。

“你叫什么名字?”

“回徵公子,属下名金往。”

“很好,金往,以后,你便是我的贴身侍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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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对徵]毒草萋萋
连载中兰木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