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儒犹疑不定地拿着织命针,努力让自己忽视一旁翻来覆去的女童。
“是寒毒,岳大哥,越姐姐,我……哎,你、你别扯我……”
“有没有虎血,一碗,一碗就好!你是医生,求你救救魈毒吧!”
在他脚下,满脸伤痕的无患开膛拖着血肉模糊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恳求着医者的照护。半刻钟前,这双抓着救命稻草的手,曾化身阎罗,试图用勾爪撕开每个人的胸膛。
“冷……好冷……”
“魈毒别怕,虎大叔在这里,很快就会好的!”
无患开膛眼中泛起泪光,努力挪动被绑缚的四肢,一寸一寸地蠕向魈毒童子,他似乎绝望到了极点,喉中呜呜咽咽,发出濒死兽类的哀鸣。
“魈毒,你不要丢下虎大叔……魈毒,魈毒……”
修儒攥紧织命针,这两人很坏,感情却是真的。
他看向岳大哥,岳大哥别过头去,大概很想让魈毒童子直接命丧当场,连无患开膛也一起做掉。他又望向越长玦,对方沉吟片刻,抬眸道:“你想救她吗?”
“我……”
“此子年幼,却未必不曾害过人命。你若救了她,说不定还会徒增祸端。身为医者,难逃红尘因果,但有置身事外的选择,总比被裹挟好。”
“我……按道理,我不该救她,可让我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流逝,心里会非常不舒服……”
修儒双手握紧又松开,低头道:“或许,我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人命。”
越长玦了然点头,手掌微抬,一股玄阴寒气越过众人,直直钻入魈毒童子穴窍。
“咳咳咳!”
寒气入体,魈毒童子病情加剧,挣扎着咳出血来。
“你做什么!”无患开膛转过身,喑哑嘶吼道,“她自母体就染了寒毒,发作时生不如死,你为何还要害她?”
“哦?所以此毒并非来源于我,而是被我的功体诱发?“
越长玦慢条斯理地凝起另一团真气,轻笑道:“至于加害,在下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成王败寇,你既落到如今处境,就该知道她的命在谁手上。”
“我的同伴很善良,愿意救助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但我不是。”
她操纵着刺骨冰寒的冷雾,慢慢悬停在魈毒童子鼻尖三寸处,笑意森然。
“若他治不好魈毒童子,你不可迁怒于他。若他治好,你不可再伤害他。生死本无常,想好再做决定,不过你要明白——”
“我们手中没有虎血,我的同伴也许救不了她,但我,可以立刻杀了她。”
“你!”
无患开膛胸口起伏不定,一对竖瞳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素白衣裳的少女,獠牙伸出嘴边,“咔呲咔呲”地上下磨动。
越长玦扬起唇角,心念一动,那团冷雾又向下半寸,魈毒童子本能感觉到危险,扭过头想要躲避。
“虎大叔……好冷,好冷……”
“住手!”无患开膛目眦欲裂,半人半兽的脸上闪过无数复杂情绪,一阵抓耳挠腮后,终于败下阵来。
“你想知道什么?”
“不急。”
越长玦驱散冷雾,仿若先前种种从未发生般,对他和善一笑,“修儒,施针时离你岳大哥近一些,不要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得到肯定的修儒应了一声,从袖中掏出织命针,开始细细查看魈毒童子的状况。
无患开膛想前去陪伴,却迟迟不敢越过眼前闭目养神的少女。
不是因为伤可见骨的膝盖,而是兽类的直觉告诉他,魈毒头上的屠刀并未撤去,而是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握在越长玦的指尖。
他甚至怀疑,如果此时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那双微阖的双目,会再次射出狠厉的冷光。
越长玦也在思考。
她隐居偃宣谷时,竹屋前常有猛兽足迹。义父精神矍铄,又武功奇绝,自然不怕。但见义女害怕得连蛐蛐都不敢出门捉,只好连哄带骗,拎着小家伙深入山林,去讨伐所谓的“大虫”。
经过搜索,他们真的找到了一只体长三丈,眼角留疤,吊睛白额的雌虎。
义父没有一掌毙之,而是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番驯兽的戏码。
他先是将雌虎打得半死不活,任其遁入山林,循迹找到虎巢。接连摔死三只幼虎后,又高举起最后一只幸存者。雌虎有灵,在失去理智与反抗力的情况下,只得眼含热泪,伏地哀鸣求义父不要赶尽杀绝。
越长玦拉了拉义父的袖子,义父却抱臂而立,冷冷告诉自己山中精怪最会伪装,眼泪更是无甚效用,要等流出血泪,才可信任三分。
渐渐地,雌虎眼中流出红泪,它不再哀求人类,而是低头轻舔幼兽,向义父低吼着弓起脊背。
“乖女儿,这畜生要最后一搏了,你冬天是想多顶虎皮帽,还是多个小玩伴啊?”
“……长玦全听义父的。”
“好吧,你不缺东西,义父腿脚老了,倒缺个代步的。”
义父嘿嘿一笑,迎着雌虎拍下的利爪,抓起幼虎尸体迅速摆弄了几下,奇迹般的,那些僵硬的躯体柔软起来,在越长玦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围着母亲左拱右拱,嗷嗷轻唤。
决绝利爪顿时收回,成为安抚幼崽的触碰。
义父翻身骑在虎背上,絮絮叨叨道,“能和孩子一起活,为什么要向老夫求死呢?冤有头债有主,你把我家长玦吓得不敢出门,我带你一个崽陪她,很公平吧?”
这次,雌虎没有反抗。
竹屋前再也没有猛兽的足迹,义父摸着身下的虎背,告诉越长玦,人与虎没什么两样。或许你讨厌义父的做法,但总有一天,你会用上它。
越长玦自嘲一笑,她的前世结局与义父脱不了干系,但能走到结局,的确拜义父所赐。
驯兽之道,在于张弛。
不能一开始就拔掉他们的爪牙,而是面对爪牙时,亮出更锋利的尖刀。
待对方恐惧忌惮,再稍加退让,建立初步规则。一手萝卜,一手大棒,磨掉反抗,赢得妥协。
但这只野兽,已有名为阎王鬼途的主人了。
越长玦视线下移,落在无患开膛逐渐愈合的伤口,缓缓道:“阁下加入阎王鬼途,就是为了治疗魈毒童子的病么?”
一阵沉默后,无患开膛低声道,“她的病随年龄增长加重,只有组织能治。”
“长玦孤陋寡闻,不知阎王鬼途竟如此仁慈,让身患顽疾的幼童成为十部众。”
“阎途十部众,不看年龄和资历,只看贡献。把我的功劳给魈毒,她就能得到十部众的待遇。”
越长玦不动声色道,“你们是父女?”
无患开膛望向昏迷的魈毒童子,眼中舐犊情深,“她被父母遗弃,我养她长大。”
“……”
穿越后疲于奔波,前世记忆被锁进心的角落,它们的主人数次想付之一炬,却在午夜梦回,阴差阳错下重新拾起。
越长玦眸光闪动,泰然自若的面容似有微澜,很快消弭无踪。
“恕长玦多言,”她低头把玩腰间玉箫,“若今日你们必有一人要命丧我手,你选择她,还是自己?”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我们两人的命是绑在一起的,只要魈毒活着,怎样都可以。”
无患开膛非人的兽瞳直视着她,讥讽道:“钱、权和女人,对这副身体毫无意义,你同我差不了多少,还要问?”
寂静漫延,一副被改造得半人半兽的躯壳,一副被蛊虫占据的脏腑,确实堪称同病相怜。
越长玦叹息一声,“不必了。”
她若有所思地遗憾摆手,“我本以为,你身列阎途十部众,对阎王鬼途应该还算忠心,但是现在……”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无患开膛浑身一震,伤口又泵出鲜血。
越长玦的笑容无可挑剔,像解开难题豁然开朗,又像怜悯无患开膛被缚的窘境,一字一句喟叹道:“原来想让你吐出任何东西,只用魈毒童子就可以了么?”
她起身来到修儒面前,少年医者正手持织命针,对扎成刺猬的魈毒童子面露难色。
一旁岳灵休挪动轮椅挤入两人之间,试探询问:“修儒啊,我昏迷的时候,你也是给我扎一二三四……这么多针吗?”
“啊?不是啦,岳大哥你全身经脉都要打通,除了旻月师叔的剑气,还有织命金刀辅助,扎针是解决不了的。”
“刀?!”岳灵休怒上心头,“所以我不是刺猬,是蜂窝煤?”
“嗯……差不多啦。”
修儒捂住被敲过爆栗的头,往越长玦背后缩了缩,“但你的根基很好,寻常人的经脉是无法同时忍受剑气与织命金刀的。比如这个坏……孩子,她先天的寒毒十分厉害,又修习过毒功,恐怕……”
越长玦揉揉修儒的头,“她怎样?”
“只能缓解,不能根治。每十二日用性热活血的珍贵药引,或至阳至刚的真气输入,可略微减轻痛苦。虎血就是其中一种,可是,我们没有虎血啊。”
岳灵休慢悠悠伸手,快准狠地从越长玦背后揪出小小的医者,“不,你越姐姐有。”
越长玦粲然一笑,唇抵玉箫,在三更欲曙时,吹起初见时的曲调。
“有时候,我觉得越姐姐很可怕,有时候又觉得很可靠。”
修儒的脸被困在岳灵休掌间揉圆搓扁,“她和师叔,完全是不同类型的存在……”
“错了。”岳灵休停下动作,后者连忙护头。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修儒小心翼翼抬头,看见岳大哥眼中满是怀念,还有些读不懂的惆怅。
“旻月年少时,也是说一不二的姑娘,聪慧,还护短。”
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双又一双或大或小的兽瞳幽幽亮起,先是两足的山鸡,四足的野兔,晃晃悠悠地走到越长玦身边,然后是中型的狐狸与豺狼,愣愣地停下步伐,全然忘了捕猎。
然而她又停止吹奏,任凭那些走兽四散奔逃,越过匍匐的无患开膛,和脸色苍白的魈毒童子。
驯兽张弛之道,以惧驱之,以利诱之,以情动之。
越长玦蹲下身,吐气如兰道:“我手中玉箫,可招来虎兽,解你燃眉之急。”
“但是——”她望向远处的魈毒童子,束紧了那绑缚野兽的绳索,“你用什么来换呢?”
无患开膛脸色几经变幻,终于哕了一口,从齿缝中挤出五个字。
“药·神·的·下·落。”
非是她想要的答案,却足够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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