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忽明忽暗,草木灰里的竹筒噼啪作响,清香与肉香渐渐升腾至每个人的鼻尖。
修儒吸了吸鼻子,赞叹道:“越姐姐,你会的好多啊。”
“只是儿时技艺罢了,注意烫。”越长玦用枯枝拨开黑灰,露出里面的竹筒,严丝合缝的竹盖一经打开,切成小方的肉块便浮至汤面,若隐若现地引人享用。
未成为太吾前,她也是这样和义父隐居在偃宣谷,捉蛐蛐做木工度日。山中无日月,如此虚度十六年后,义父突然如数家珍地谈起从未听过的门派,并问自己想不想习武。
“习武,就可以抓住那只'八败'促织王,让义父高兴吗?”
“嚯~想抓'八败'可不能只靠武力,你得与它有缘。”
“缘是什么?”
义父没有回答,一个月后,他留下长信和伏虞剑柄离开,告诫自己需以太吾之名行走江湖,拔除所有剑冢才可来寻他。越长玦好奇地拿起剑柄,直至七年后身死,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命运罗网中,一只最勤劳的小虫。
而缘是命运的丝线。
三碗热汤下肚,越长玦起身拾柴准备过夜,修儒连忙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离岳灵休不远的地方穿行。
“越姐姐——”
修儒欲言又止道:“其实我学过医……姐姐清楚自己的情况么?你中了很厉害的蛊毒,苗疆的气候并不适合养病……”
越长玦脚步一顿,目光柔和道:“这个话题,对你来说还太残忍。”
“可那也太痛了,师父说过,比起剧毒见血封喉,百病缠身,生不如死才是世间最痛苦的折磨。以尊严为代价,起居皆要依赖他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具活着的尸体,却下不了决心结束一切,只能苟延残喘……”
平地寒风乍起,吹乱听者心绪。
越长玦垂眉思索,忽从袖中掏出只褐漆药瓶,拔掉塞盖,一枚圆滚滚的同色药丸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
是白比丘离开还珠楼时,赠予她的礼物。
“姐姐有一位东瀛来的故人,不忍见我受苦,便留下此药以作镇痛之用。”
“但是啊,我不信任她,”越长玦将药丸递给修儒,莞尔道,“我选择相信对我说出这番话的你。”
眼睛亮亮的修儒接过药丸,认真端详起来。片刻后,他眉头紧皱,取出织命针在表面挑了一小块,放在鼻下轻嗅。
“奇怪,太奇怪了……”修儒口中念念有词,又将其碾碎,抹开药粉分辨细小微粒,直到似乎有所发现,才长舒一口气,将药丸还给越长玦。
“越姐姐,你的朋友没有问题,用干制的毒虫做主材,加以药物辅助,确实可以安抚你体内的蛊。”修儒补充道,“就像在食物里掺安眠药一样,降低蛊虫的活动频率,减轻宿主的痛苦。”
“原来如此,是我错怪友人了。”
越长玦愧疚又感激地摸了摸修儒的头,“作为替我们消除隔阂的回报,姐姐带你看星星。”
“星星?”修儒抬头望去,参天竹影遮蔽天幕,只有点点残光落在地上,照亮脚下枯枝败叶。
“姐姐,什么都没有啊。”
“抓着我。”
“嗯?啊啊啊——”
地面急速远去,风声从耳畔划过,周围景物在倒退又在上升,自苍翠到新绿,两人从不见天日的竹林中挣脱出来,一齐落在高耸的毛竹顶端。
嘎吱、嘎吱……承受重量的枝干弯曲成桥,修儒小心翼翼地撑在拱顶,左右都是丝丝缕缕的云雾,凉意渐渐侵袭,他搓了搓手,试探性地向下伸出脚尖。
“夜色在天上。”
修儒循着她的话,漫天星斗映入眼帘。他怔怔地张开手掌,仿佛能拢住一川星河。
茫茫地理,粲烂天文,四灵垂象,万类群分。
“姐姐……”
他偏头望去,越长玦正闭目调息,阵阵玄阴真气从穴窍中散出,刚才凉意并非源自云雾,而是内息。
“姐姐,该怎么下去啊?”
“你看够了?”
“没。”
又过了一会儿,修儒牙齿颤颤道:“姐姐,你是不是不想捡柴,才到上面偷懒的?”
“少年人太聪明,不是好事。”
“啊?那谁捡柴呢?”
“……哦,我去捡。”
寂夜无声,等精力耗尽的修儒沉沉睡去后,还有两人未眠。
白日“瘫痪”大侠离开轮椅,以极豪放的姿态伸了个懒腰,在月下不紧不慢地打起拳法,明明是大开大合的招式,他却耍得无一丝声响,不曾踩碎一片枯叶。
式毕,岳灵休解下披风,轻轻披在酣眠的少年医者身上,于火堆前坐定。
“小姑娘的菜烧得不错,若盐巴再多放些,配上美酒,滋味绝对顶顶赞。”
他并非一人,兀自燃烧的明焰对面,萍水相逢的女子正在煮一壶热茶。水汽升腾,浸润她愈暗愈亮的双眸。
“听闻天刑道者已销声匿迹十数年,长玦有幸得见,”越长玦指尖冰寒,牵引沸水注入竹杯,“此刻茶温正好,足以代酒。”
岳灵休剑眉微挑,一饮而尽道,“天刑道者?天刑道者是谁?这么威风的人物,老岳头我可不认识。”
“哈,前辈不认识也无妨,毕竟很多时候,人都无法正确地认清自己。”
空杯续上新茶,少女声音清亮如环佩,在豪侠的注视下,缓缓道起尘封往事。
“数十年前,有一狂人名曰南宫恨,个性狂傲不羁、藐视群伦。喜爱挑战高手,并以之失败为快乐。曾于擎天关上,恶斗儒侠史艳文与罪魁藏镜人。此役之后,正邪两道顿失龙头,黑白郎君亦分化为善恶两体。”
“但故事并未断绝,第一次灵魔大战期间,不知何时恢复的黑白郎君前往战场寻找对手,巧遇支援灵界的天刑道者岳灵休,二人于九脉峰展开对决。岳灵休以空劲大归还接下一气化九百,黑白郎君以一气化九百纳尽空劲大归还,收化运发间无招可赢,无招可输,遂约定三个月后再战。”
“三月后,九脉峰下群侠毕至,所有人都以为,那将是惊世骇俗的一战,可惜黑白郎君正与网中人缠斗难以脱身,战局只得延期,众人败兴而归。”
越长玦遗憾慨叹,将残茶与茶渣尽数抖落,“再后来,天刑道者因病暂退,武林间俊杰辈出,但在昔日的风云碑,今日的甲子名人榜上,‘天下第一豪’的称号仍属于他。这个江湖,仍期待着一场空前绝后的战斗。“
夜寒露重,薪柴空虚,微弱的火光不足以再暖一壶热茶,然而最中心处,因燃烧而碳化的竹木顶端犹有余温。越长玦起身,从修儒拾来的枯枝中挑挑拣拣,终于拿起一根最干燥的,扔进几乎燃尽的火堆。
“轰!”重获新生的火焰舔舐干柴,噼里啪啦地爆出一地火星。越长玦边添新柴,边拨动底下未燃尽的木块,暖黄色的明光在她眼中跃动,丝丝茶香翩然而至。
待香气馥烈,她指尖轻点壶侧,沸腾茶水凌空而起,堪堪悬停岳灵休杯口。
“听说黑白郎君重出江湖,正在四处寻找天刑道者的消息,若此人尚存世间,您认为他会失约吗?“
“当然不会。”
“哦?您认识他?”
岳灵休神色泰然自若:“我是他的朋友。”
“那就好,”越长玦爽朗一笑,“假使我能痊愈,定不会错过这场旷世之战。”
岳灵休来了兴趣,“还珠楼的医术,也不能让你痊愈?”
“不能。”
她摇摇头,伸手抚上丹田。“引毒入丹田,凝毒为玄冰,以毒养气海”是百花谷血海凝冰术的妙用,可自从被种下情蛊后,此绝技再也没有发挥功效。
起初以为是两个世界毒性有异,血海凝冰术无法兼容。直到体内多了五只万毒蛊,停滞许久的绝技慢慢运转起来,她才从满屋子书堆里抬头,如梦方醒般想到另一种原因。
或许,摧残自己身体的情蛊,本质不是毒。
同样能致人死地的,还有药。
“我的蛊有异,若能寻到药神前辈,或可厘清一二。“
“但药神前辈正被苗疆通缉,在下从还珠楼出发,途经万济医会据点,得知他去往中苗边境采药,才日夜兼程,赶至此地。”
岳灵休身体略略前倾,“你所言当真?苗疆的人在通缉小鸩?”
“是,前辈可自行查探。”越长玦面露忧色,“采药点处的神农有巢空无一人,我不得不多做怀疑。药神前辈无武力傍身,遇到苗兵只能束手就擒。身为病人,这是坏到极点的情况。”
“他们抓不到小鸩的。”
岳灵休躺回轮椅,骄傲无比地谈起挚友的名字,“想抓药神,不如求苗疆大祭司把自己变成草药,或许还有希望。”
“咕噜咕噜。”
一只饮干的竹杯伸到她眼皮底下,晃了晃。
“说要以茶代酒,结果我喝到第三杯,你一口没动,这合适吗?”
不由分说地,竹杯撞了过来,十成十的江湖气融进风雅茶香,水光飞溅,点滴未洒。
岳灵休豪迈拂袖,将试图注入自己杯中的茶水震回越长玦指尖,“双倍来抵啦,病人多喝热水,身体才会好得快。”
“还有,为什么要把茶渣渣和底部的东西倒掉,浪费粮食啊~”
一杯又一杯,他大马金刀地坐在轮椅上,认认真真看着越长玦灌下整壶热茶。如炬目光极老辣地扫过她举手投足,以闻名天下数十年的阅历,审视这个寻找挚友踪迹的女子。
“小姑娘啊,你——不是他们的人吧?”
“什么?”
越长玦的迷惑成了天然捧哏,岳灵休得意地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想抓小鸩的势力,不只铁军卫。”
他环顾四周,抚掌大笑道:“远远跟了这么久,还要继续躲藏吗?”
“这片竹林,确实很适合布置杀手,来试探我是否真的瘫了。”
越长玦猛地一惊,如果岳灵休所言为实,自己为什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似是为了回应他们,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鼓声。
“咚哐咚哐……”
像走夜路的孩童手中,那枚小巧的拨浪鼓。
明天上班了,下周五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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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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