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侯府的倾覆就在一夜之间。
护国柱石竟是殊负恩眷,忠臣良将原来蔽主殃民,荒腔走板的君臣戏码一代代的唱,冠盖京华,王侯将相,一朝风雨落,都是宿命的重叠。
天牢的铁门缓缓合上,无声地支撑在梅长苏身后,他与萧景琰对视,目光交汇,似有摧枯拉朽之势,却又在这人面前默默克制,收起一切属于林殊的爱恨情仇,只是刻意地、安静地、沉稳地,望着因谢玉吐露的真相而几欲噬人的萧景琰。
“殿下,走吧”。
萧景琰的声音低哑而茫然:“去哪?”
去哪呢,还能去哪呢。不是朔日,他不能进宫去找母亲倾诉,不是曾经,祁王府和林府都已经是一片废墟,天高地广,他再不能找到一个肆意妥帖的去处。十三年前,父兄温慈,挚友在旁,此心尚有安处;十三年后,物换星移,故人不再,人生已无归途。
梅长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轻轻道,殿下若有话说,苏某恭候。
夜深了,灯火通明的苏宅依然有争执声和辩论声传来。
“殿下可知——”
“我知道”。
三问三答,毫无犹豫。
“既然你都知道,还是一定要查?”
“要查”。
——因为他要还賚志以没的兄长一个清白,给亡魂未安的七万赤焰一个交代。
梅长苏没有再劝,深深望着他,忽地一撩衣摆,拱手于地,再拜稽首,“苏某既奉殿下为主,殿下所命必定遵从。自今日起,苏某必将竭尽全力,为殿下查明真相”。
萧景琰怔愣住了,随即眼眶有些湿润。
他知道也许眼前人有秘密瞒着自己,亦知道也许来日也会有一道君臣天堑横跨在他们之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此时此刻立下一个共同的誓言,不论将来会有怎样的因果际遇,在这个约定完成之前,他们前行的方向不会改变。
主君与谋臣,靖王与客卿,萧景琰与梅长苏,殊途同归。
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他同样郑重回拜,“多谢先生”。
待到二人心绪都平稳了些,萧景琰突然问,“先生……可有酒么?”
梅长苏眼底的讶然一闪而过,忽地下定了决心似的,“殿下随我来”。
原来密道里就有他们找的东西,这里阴冷潮湿,正是存酒的好地方,萧景琰想起梅长苏身体畏寒,抱起酒坛复往苏宅走去,身后梅长苏翻出注子与温碗,也尾随其后。
萧景琰自恃酒量好,一盏盏热酒接连吃下去,毫不犹疑。但酒毕竟烈,一会儿功夫,头开始发晕,气血也有些翻涌,甚至能听见胸腔里心跳的声音,望见对面梅长苏依然端正地坐着,看自己的眼神有些难以名状的悲悯,他揉着太阳穴,问:“先生怎么不喝?”
自然是怕酒后吐真言。
梅长苏叹道,“身体不济,望殿下担待”。
萧景琰“哦”了一声,而后道,“可惜”,也不知道是可惜梅长苏喝不到这么好的酒还是可惜自己连个陪着喝酒的人都没有。
梅长苏凑近了些看他,“殿下喝多了?”
“没”,喝醉了的人从不会说自己喝醉了,梅长苏无奈,不过从前二人对饮自己总是先醉的那一个,记不清多少次被萧景琰半拎半抱带回林府,是以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喝醉的萧景琰。
下一瞬,萧景琰沉痛地拍案,“黎太傅教我,忠……无不报,信不见疑,我曾……以为然,如今想来,徒虚语耳……若信而被谤,忠而见疑,得……得无怨乎?”
他是不是这些年和自己一样,也从没有放松过?梅长苏有些难过地想,不,或许萧景琰痛苦尤甚,因为他知道自己早晚会回来,早晚会把事情做完,而景琰,一无所知,一无所有。
“殿下放心,平反旧案,为祁王殿下和赤焰昭雪,我们一定会做到”,似是安抚,似是承诺。
萧景琰继续给自己灌酒,思绪飘得极快,“庭儿最近……长进大得很,深谢先生费心”。
梅长苏回:“分内之事,不足挂齿”,他对萧景琰是不是真的醉了还有些存疑。
“有劳先生”。
梅长苏忽然起了坏心,“殿下府上没有侧妃么,也该给庭儿填个伴”
“没有,不必……我只这一个……一个儿子”,那人絮絮地说着,一口一个“我”,和往日的样子大相径庭,“我也只有一个兄长”。
看来是真的醉了,梅长苏逗他,“那誉王呢?”
“他是毒蛇。”
“誉王是毒蛇,那你呢?”
“我是水牛啊,飞流说的。”
梅长苏:“……”。
明日头等要紧的事就是和霓凰通个气,梅长苏认命地决定以后放弃这个称呼,太不像话。
萧景琰的思绪还在继续东飘西飘,嘟囔着说什么林殊在弘文馆策论写的是最好的,林殊和霓凰合起伙框他,林殊酒量小到一杯就倒云云。
梅长苏当然知道自己的酒量,从前和现在都不少思虑,一旦醉酒就会一睡不醒,现在看来萧景琰平日是太过少言寡语,因此醉酒就会变成话痨。
他这样想着,对面的萧景琰突然把衣领扯散了些,胡乱地把脖子上的狼牙吊坠取了下来,献宝似的递给梅长苏,“先生你看,这就是林殊——之前和你说过的——”
“这是林殊?”梅长苏好笑地打断他,“你想林殊?就算你想他,戴着这个就有用了吗?”
萧景琰呆了呆,“这是小殊留给我的,我戴在身上,就不怕他认不出我”
“可林殊已经走了啊,不会回来了。”
“他走到哪了?”
“他……他走了很多年了,你要一直等吗”
“我只是怕他走的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梅长苏沉默了。
醉意滔天的人体察不到这份沉默,反而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摇了摇梅长苏,口齿不清道,“小殊,回来吧,我有东西给你,我还……把苏先生介绍给你认识……”
梅长苏有些头疼,这人到底醉到了什么程度,“殿下,能看清我是谁么。”
萧景琰重重地点头,“伯安。”
还好,总算没醉的彻底,总算还能认人。
复又轻轻地说:“伯安……好看。”
梅长苏分明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着他的这句话,不知是哪里来的委屈,裹挟着十几年的光阴,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
“萧景琰啊”,他连名带姓地念着,“这次我不招惹你,你也千万别来招惹我,否则——”,他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出的话却有一丝自己都没觉察的傲娇,“我可和你不一样,从来是凉薄人”。
萧景琰望着他,酒精已经麻痹了理智,听不出“这次”背后的深意,有些木木地反问,“你哪里凉薄?”
“苏某本是无根木、陌上尘、不系舟”。
短暂的静默,萧景琰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
“琰亦是深恩负尽、十年飘零”。
梅长苏觉得,自己也要醉了。
……
萧景琰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睁开眼,快速坐起身,接着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宿醉让他一整夜的记忆都成了大段的空白,他只依稀记得梅长苏说要和他一起查明真相,他心绪激荡,饮了酒,梅长苏一直看着他……
他倚着床头,这才反应过来,床铺和帷幔都不是熟悉的样式——他竟宿在了苏宅。
喝酒误事,他捂着头想,却又夹杂着一丝畅快和微妙的欢喜——这么多年从来都活的辛苦,没有一日畅快,原来,他也还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听他倾诉的人恰好端着碗汤走了进来,表情很是揶揄。萧景琰连忙下榻接过来,一边摸着鼻子道谢,一边祈祷自己昨天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举止。
对方像是能看透他心中所想似的,微笑道,“殿下昨夜饮多了些,左右今日休沐,不妨事的”。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不知本王……是否有胡言乱语?都是醉话,先生莫要当真”
梅长苏眯了眯眼,狡黠地像只狐狸,想起之前的猜测,临时起意趁火打劫,“那睿庭的事,也是醉话?”
萧景琰心一凉,盘算着怎么解释,不知梅长苏是在试探还是自己真的说出了什么,又不知道梅长苏到底探问出多少,捂了这么多年,也就这一个不能见天日的秘密,若是被人知晓……
他的表情证实了梅长苏的猜想,一时气氛有些尴尬,他甚至没有注意梅长苏又搓起了袖口。
这时,遥远的钟声从远方传来。二人数着次数,脸色都愈发凝重。
金钟二十七响,大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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