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空持百千偈

可他躲了,他在赴约的路上路见不平,染了一身的血。他去河边清洗的时候听见豆腐西施的家人在聊天,说要给她介绍村里的老师,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手中的血在河水里化开,随着涟漪荡开一池血色的花。那是他洗不净的罪罚。那时候他就明白,白羽是不该染上污秽的。

可是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柴米油盐的平静日子没有过上几年,豆腐西施和丈夫孩子乘船出去玩,那艘船却翻在了江中央。只剩下年龄太小所以被放在亲戚家的小儿子避过一难,亲戚不愿意多一个负担,这才找上陌尘山。

五师兄什么话也没有说,一切交给陈六做主,于是释圆成了陈六的儿子。释是法号,袁是豆腐西施的姓。既然那家人不要这个孩子,那也不必保留俗世的姓氏,一个“圆”字,不过是陈六的私心。他希望释圆的父母和师父没有过上的圆满人生,释圆自己能过上。

小师妹回来的第二年,师父还是倒下了,心疾药石无灵。陈六在心里算了又算,七十五岁,实在算不得高寿,更何况旁边还有个八十五的二师兄做对比。

在那间古朴而宁静的禅房内,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师父身上。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容严肃而深邃。

二师兄敲着拐杖,坐在床角骂骂咧咧:“老家伙,真没用,连我都活不过。”

五师兄和陈六都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悲伤得无法说话。

阿八和小师妹趴在师父床边,阿八嚎哭的声音比小师妹还大。师父的呼吸已经微弱又绵长,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他看着阿八轻声道:“你啊,该长大了,一点不像个男子汉。”

陈六从小到大都在想,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个严肃的男人笑一笑,却没料到是临终之时。

“阿五,为师数个弟子之中,唯你悟性最高,又一心向佛。为师走后,陌尘山交给你了。”师父的目光又轻轻移向陈六,“小六,为师知你外粗内秀,又沉得住性子,届时要多帮衬你五师兄。”

“还有阿柒,他到底还算我徒弟,通知他回来一趟吧,他父母的墓也很久没人扫了。”

师父很费劲地抬起手,苍老的手掌抚在小师妹的脑袋上,眼神里满是愧疚,嘴唇微微翕动:“小拾,为师对你不住,为师亦对不住小九。如果当时,为师愿意冷静一点,而不是震怒下动手,也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师父的眼神穿透了眼前的薄雾,不知是望向了未知的远方,还是熟悉的过去。

“这么多年,为师始终记得小九当时的眼神,他很害怕。”又沉默了很长一阵子,师父重新轻启嘴唇,“他既有了新的生活,就不必告诉他了。小拾,如果有一天,你还能带他回来,你再带他去我坟前上三炷香,重新叫一声师父。”

小师妹哭着直点头,许久,师父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晰可闻。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晨钟暮鼓,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尔等当勤精进,勿忘初心,以慈悲为怀,广结善缘。”

“老二,为师先走一步了。也不知道那几个孩子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说完这番遗言,师父的脸上绽放出慈悲的笑容,随后,他的呼吸渐渐停止,身体也随之归于平静,仿佛融入了这无垠的宇宙。

陈六终其一年都听不到师父说这么多话,他像连连的雨打在后山的竹林,润物无声,离别却潮湿了无数个春秋。

阿柒回来了一趟,给师父磕头上香后,乖乖给二师兄劈头盖脸骂了半天。二师兄身体素质是真好,大气都不怎么喘,陈六和阿八在一旁给二师兄捏着肩倒着茶,顺带见缝插针地说阿柒几句。

“阿八你别浑水摸鱼,师兄们训我呢有你什么事儿。”阿柒瞪了阿八一眼,吓得阿八躲在了陈六背后。

二师兄总算是有点累了,撇了撇杯中的茶叶沫,俨然一副地主做派:“小九在香港过得怎么样?”

“嚯,风生水起,就是生意不怎么正经。”阿柒坦然。

“那你呢?”

“我开了个茶餐厅,生意好得不得了。”提起这事阿柒一脸骄傲。

“行了,都散了吧,我也累了。阿柒你记得去你父母的墓前也祭拜祭拜。”二师兄略一沉吟,“你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必回头看来时的路,但需记在心间。”

晚上的时候阿柒扫墓回来了,这才有时间好好闲聊:“嚯,都有电灯了,什么时候能通水啊?”

陈六很淡定地回答:“听说明年初就开始了.对了,你抽空去趟县城,把身份证办了,现在没有身份证哪都不方便。”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叫吕柒了?”阿柒忽然发言,陈六一愣,正不知道说什么,阿柒一笑,“那也没什么不好。”

是啊,没什么不好,花开花落,人聚人散,幸而他非浮萍。

时间过得很快,师父走了快三年了。这几年陌尘山越来越热闹,乡镇政府为了营收,生生给他们包装成当地的旅游景点,二师兄负责给人算命看相,五师兄给香客讲佛法,老八提供有偿斋菜。老六自己平日带释圆,周末了就教儿童武术班。

只有阿暮,在人山人海里,独来独往地活着。

她还是喜欢接一些传统的委托任务,帮李家大婶盯梢抓小偷,护着张家铺子的货物运输到异地。陈六劝她,现在都是和平年代了,师门也有了正经业务,没必要总去打架,费力不讨好。像当年隔壁村落的事,那些人至今都对她避之不及。但她也不在意,阿暮每天唯一不满的事情就是山上外人太多了,但是后来看了阿八的账本,她表示自己可以忍。

陈六问过她为什么不回去找小九,明明两个人那么相爱。阿暮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想明白。

惦记吗?惦记的。

遗憾吗?似乎也还好.

阿暮笑了笑,她说,应该总能圆满吧。

陈六期待她如愿以偿,阿暮胆子最是大了,不像他自己,躲了一时,遗憾了一世。

师父的三周年忌日过后,五师兄抓着陈六到了禁闭室,把门窗紧闭,一副神秘十足的做派。

“五师兄你别吓我,出什么大事了。”难得见五师兄紧张的样子,他甚至额头都是汗珠。

“二师兄年纪大了,阿八大嘴巴,此事我只能找你商议。”五师兄擦了擦额头。

“不用非得对比一下,我知道自己最值得信赖就好了。”

“确实是大事,比天塌了都大的事。”五师兄深吸一口气,“你记不记得当时小九逃出师门,我们下山追查原因,发现他欠了一屁股赌债,后来是拿了师门的钱垫上的。”

“这事儿我能忘吗!”陈六觉得五师兄多少有点看不起他了。

“那笔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值得小九欺师灭祖去偷经书么?”五师兄目光灼灼,似有深意,但陈六一时之间理解不到。

“我们当时不也是这么想的么?我还下山去打听了好久,那经书定是早就找到了买家他才敢铤而走险,但是没打听出来啊。”当年的事大家心里多少都有疑虑,但无论原因如何,偷经书、伤师父,都是事实。且事已至此,谁也无法再去深究。

初恋青涩,他们都以为小师妹能忘,可她没有;后来,他们都以为她不会回来,可她也没有。

“我们没查到,是因为那个家伙什么都倒卖,结果贩卖文物被抓进去了,前阵子刚放出来。”五师兄叹了口气,“我从没有放弃打听,香火钱里一直有一笔支出,是给村里的联络人的,师父也知晓。”

陈六听着五师兄的讲述,心越来越沉。他知道小九一直嫌弃山中生活苦寒又无趣,总是贪恋尘世繁华,但也并未做过什么出格的行为。阿暮在邻村大开杀戒那次,他将一身血的她背了回来,后来香客们看着阿暮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打量。小九那天跟陈六说,阿暮不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但他没有提他自己。

后来阿暮又因为下手没轻没重被村民们告了几次状,罚了几宿的跪。陈六跟小九喝酒的时候劝过他,好好管管阿暮。小九当时微笑着,说他就是阿暮的约束,绝不会让阿暮出事。

可是师门当时的生活避不开打打杀杀。小九开着玩笑说,不如私奔好了,去一个可以过平静日子的地方。只要有他在,阿暮什么都会喜欢。

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两个人又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人反对他们在一起,哪犯得着私奔。

时隔了近乎九年,陈六才知道他当时说的都是真话。

因为很需要钱,所以心急则乱,在赌场上一输再输。后来那个贩子提出可以出高价买师门的秘籍,既可以还清赌债,还有足够的钱,让他们开始新生活。

贩子说,他那段时间来村里,原本只是为了售卖去南洋的船票。

小九原本只是想买两张船票,却阴差阳错了这么多年。

“五师兄,这些事,你打听到多久了?”长久的沉默过后,陈六开了口。

“二十分钟前打听到的,马不停蹄地来找你,师兄我年纪大了,不抗揍,你替师兄去说吧。”五师兄永远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此刻陈六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害怕。可是不能再拖了,阿暮才二十五岁,她的人生却有八年在等待,这不公平。

陈六找到阿暮的时候,她正在后院晾晒大家的衣服,她背对着陈六,平静地听完了所有的事情,甚至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阿暮穿着湖绿色的长旗袍,转过身的时候像是竹影缭动,陈六以为她会泪流满面,可她却挂着释然的笑容,轻言细语道:“谢谢你告诉我真相。他确实也是做错了事,没什么好辩解的。”阿暮的声音不禁地颤抖,眼眶缓缓泛起红色,笑容却仍挂在脸上,“不过,这份罪孽我该与他一起承担,我不能扔下他一个人。”

阿暮说完,重新转过身,继续晾起衣服。

陈六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来,蔚蓝的天空里有一只云雀掠过,留下失措的轨迹。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阿暮的平静反而让陈六有一些不安,命运像肆虐的风暴,残破的人只能为自己哀悼。

“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急这一会儿。”阿暮的声音回复了平静,轻轻柔柔的,像雨后的细笋。陈六看她这般,也是松了口气。

“晾完衣服再去。”阿暮轻声说道。

“我马上去帮你收东西!”陈六心里一个激灵,阿暮果然等不得一点了。

陈六回身的时候,看到五师兄不远不近地站在拱门后,双手合十,笑得如沐春风。陈六想,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他要买很多菜回来,让阿八好好做顿吃的。

只是有点可惜,山下的村落里,再没了最好吃的豆腐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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