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楠沿着熟悉的巷道走到半途,脚步蓦地顿住,转身折进了庙里。
庙内光线昏沉,空气中弥漫着香烛陈旧的余味。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墙上斑驳的痕迹——这些伴随着长辈们传奇故事、几十年如一日记录着城寨历史的印记,很多比她年岁还长,遥远得恍如隔世。她从未想过,这些沉重往事会有一天如此突兀地砸落,将她习以为常的生活砸得支离破碎。
身后响起火机清脆的点烟声。蓝楠扭头看见龙卷风正沉默地倚在褪色的门框上。一旁的天后像在灰尘斜阳光柱中沐浴,庄严而破败,仿佛低垂眼眸,注视着这一地鸡毛的凡尘俗务,更添几分烦闷。
“我一直觉着,把神像挪开,换你坐上去都没差。”蓝楠绷着脸,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
龙卷风自然不会被她这带刺的话激怒——或许正因如此,蓝楠胸中的无名火反倒烧得更旺。一阵沉重的气息伴随着压抑的闷咳之后,他开口,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关切:“手还好啦?”
这关心却让蓝楠的目光转向了龙卷风的伤口处,契爷划伤的伤口已被包扎妥当,藏匿在外衫之下。“怎么着也比你好多了。”她硬邦邦地回应,忧虑中混杂着一丝轻微的怒意。
那倒真是好太多。
尽管七哥小心翼翼地替她处理伤口,为着差点看到女仔口中不停地道歉,又惋惜她手心日后怕是要留疤,但蓝楠心里很清楚——狄秋在对付龙卷风时,愤怒得毫不留情;而当她攥住刀刃的瞬间,契爷却分明收了几分力,她甚至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迟疑。只是她终究敌不过那积压已久、足以焚毁一切的深重恨意。
蓝楠听见龙卷风又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气——短短两天,她已听了太多来自他的叹息。此刻只觉着不只头疼,手心,肩膀,蔓延全身都泛起绵绵密密的痛楚,忍不住烦躁,追问道:“那空白牌位到底是谁?”
龙卷风没有回答。漫长的沉默如同香炉里燃尽的灰烬,带着余温缓缓冷却,良久,他才缓缓道:“都讲这些事避开好啊……又何必硬掺和进来呢?”
“讲得倒轻巧,”蓝楠颦紧眉头,“哪有那么简单?”
旧事重提,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沉寂多年的深潭,不仅瞬间粉碎了表面的平静,更将水底沉积多年、刻意隐藏的蛛丝马迹搅得翻腾飞溅,浮出浑浊的水面。
“当年契爷和阿妈闹得那么僵,”她逼视着龙卷风,“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她依旧没能等到龙卷风的回应。门口传来一声微怯的询问,打破了凝滞,“洛军怎样了?”小妹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他还好吗?刚刚……是不是受伤了?”
这纯真的问询像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蓝楠刻意压制着对另一个人的忧心。她心头猛地一紧,仿佛被那股无处发泄的怒意推着,倏然转身大步走开,只祈求自己离去的背影,看起来不至于像是仓皇的逃亡。
蓝楠侧身几乎是撞进那扇挂着“歇业”牌子的黑医馆的门,探头朝昏暗的门诊室望去。四仔和信一正围在重伤的陈洛军身旁。听到动静,信一回头瞥了她一眼,蓝楠立刻扭开头,声音紧绷地问道:“止疼药在哪儿?”双手在旁边混合着碟片的架上胡乱翻找起来。
四仔专注于处理伤口,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察觉大小姐的动静。信一皱了皱眉,眼看蓝楠快要翻倒整架碟片,起身走过去,略显粗暴地将她拽开,俯下身,从蓝楠脚旧箱子里拽出一个塞满了各式止痛药瓶的塑料袋,袋子边缘还混着几张花花绿绿的A片光碟。
蓝楠抿嘴白了他一眼,抓过药瓶倒出显然远超常规剂量的药片,一把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苦涩的药粉瞬间充斥口腔。
“你不如嗑粉更有效果。”四仔头都没抬,只闷头表达对药物滥用的讽刺。
蓝楠同样分了一个白眼过去,又听见信一用和龙哥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开口问道:“手还好啦?”
她随手摸到一瓶生理盐水拧开,仰头猛灌了几口,才胡乱点了点头,又觉得似乎该解释一句,便含糊道:“契、他有收力……”
但提到狄秋显然是反效果,信一鼻腔里挤出一声颇为讽刺的冷哼。
蓝楠心头火起,却又一时语塞无从反驳。只能忿忿地转开视线,目光落在旁边那件用来给陈洛军紧急包扎沾染大片血迹的外套——大半已被凝固的血块染成污黑,无声昭示着令人心惊的失血量。伤者身下也在缓慢渗着新鲜的血迹,浸染着垫底的布料,刺目的红晕还在扩大。担忧像石块堵在咽喉,她用力清了清嗓子,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人……咳……人怎样了?”
“不怎么样。”信一回应,又略带阴阳地补了一句,“显然秋哥对付洛军时,完全没收力了。”
蓝楠瞪着他,默默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心虚和更多的不安,低声道:“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啊。”
“来帮把手。”四仔突然发话,信一刚要过去,就听黑医又加了一句,“你要是觉着愧疚的话也过来……”
“我不愧疚!”被点的大小姐应激般陡然拔高音量,随即被自己尖锐的声音惊到,尴尬地僵在原地。信一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才打了个趔趄在伤者身前站稳。
重伤昏迷的陈洛军躺在冰冷的简陋的折叠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只有眉心因剧痛本能地紧蹙成深刻的沟壑。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艰难费力,仿佛每一次都耗尽全身力气。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似乎也被残留的痛苦所禁锢,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
四仔终于抽空撇了她一眼,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实在没心情去哄乱发脾气的大小姐”,语气嫌弃到:“你要是想哭还是想吐就算了。”
“谁想哭了!”蓝楠下意识抹了把脸,掌心触到一片干燥。满心不服气,但在四仔这直白的刺激和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势刺激下,实在不想再显露更多失态,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开始沉默却配合地帮忙按住敷料。
龙卷风推门进来时,三人刚刚勉强处理好致命伤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气息。
信一一见大佬立刻起身过去。四仔擦着手上血迹过去低声讲述着陈洛军伤势的凶险。
蓝楠终于等到一丝空隙,趁人不注意,偷偷伸出手指,轻轻探了探陈洛军颈侧。指尖传来微弱但持续、带着顽强生命力的搏动——颈动脉艰难地、一下一下地将温热的力量泵向全身各处。这微弱的跳动让她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直到听见几人低声商议要尽快将陈洛军转移出城寨,蓝楠深吸一口气,开口提议:“我能联系外面的医生……”
她话刚开头,信一就投来毫不掩饰的怀疑目光:“你常提的那个许医生?她在那间医院大半秋哥的地头吧?”
“我知啊!”蓝楠语气急切,迎上信一的质问,“我会找避开契爷的地方安排。但是有一点——”她将视线转向龙卷风,语气斩钉截铁,“你得一起去。”
龙卷风的目光落在重伤昏迷的陈洛军身上,话却是对着蓝楠说的,带着安抚的意味:“先顾好人啊。”
熟悉的焦躁感再次漫上心头,
那熟悉的、无处着力的焦躁感再次轰然漫上心头,蓝楠也站起身,“我知你又想敷衍了事!就算你不去,我也会想办法救他!你能不能……”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无处控诉的绝望,“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所有事都一个人扛,还什么都不肯讲?总讲整个城寨都指望着你,但你要是出事了……”
“喂!”信一几乎是怒吼着打断蓝楠的话,显然对蓝楠近乎诅咒的话语极度厌恶和愤怒。
她抿紧嘴唇,目光在龙卷风和信一脸上来回扫了几秒,随即一言不发地弯腰捡起地上那件浸透了血迹的外套,转身就往外冲。
“干嘛去?”信一追了几步。
“联系医生啊!”蓝楠头也不回地喊,声音里带着未消的余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搞乜啊这么大火气?别不讲道理好吗?”信一满是不解和不满地停在原地,兀自抱怨。突然,一只手掌沉稳的落在他肩头。他回头,只见龙卷风从蓝楠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对他郑重嘱咐:“交给你了。”
大东家狄老细亲自踏足城寨本就是件足以惊动四邻的大事,何况还带着架势堂人手和龙卷风闹那么大动静。蓝楠一路疾行,都能清晰地察觉到街坊们从各方间投来的紧张又疑问的目光,那些视线黏在身上,如同芒刺。还是路过鱼蛋铺时,燕芬喊住她,问怎样了。
蓝楠脚步微滞,含糊地敷衍一声,未行几步,又转回身,讲要借一副橡胶手套和硫磺皂。
燕芬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没拿手套和肥皂,而是要从蓝楠手上接过外套,“我帮你了?血迹很难洗的。”天晓得她都多少年没见过对方洗衣服了。
蓝楠本要拒绝,又看到小妹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一个愣神被燕芬拿走。
而一旁小妹大约是感知到她此刻糟糕透顶的心情,此刻噤若寒蝉,没敢再开口询问。
蓝楠深吸一口气,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安抚的笑容,对着小妹的方向话:“别担心,洛军不会有事嘅!”
这一句话仿佛瞬间化解了小妹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愁云,她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龙卷风也没事的吗?”
“是啊,”蓝楠应道,还上前几步捏了捏小妹的脸颊,“龙哥也没事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
但这哄孩子的话语显然安慰不了成年人。燕芬脸上的顾虑丝毫未减,忧心忡忡地低声道:“若有什么事要帮手,讲一声,大家都会出力的。”
蓝楠心头一暖,点了点头,匆匆道了别快步离开。
只是才几步,又听小妹又在身后怯生生地追了一句:“楠姐……也要冇事啊。”
蓝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将手中那件染血的外套攥得更紧,举步更快消失在曲折巷道的暗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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