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卷风建立的城寨秩序下,除去那些划给灰色产业的危险地带,其他区域还算拥有着相对温馨的夜晚。外街上,大多店铺早已收档歇业,路道上无人亦无灯,反倒是那些在白日里,显得透不过气的密排蜂窗在此刻竟亮得像星。
莫妮卡看似漫不经心,脚下却如同丈量好般,每一步都恰好踩在龙卷风的影子旁。不想离他太近,可倘若就此打住,莫妮卡也绝对不会甘心。
经过巷口士多,龙卷风忽然停住,敲了敲货柜,向昏昏欲睡的老板递出一张纸钞:“一支三蒸,一包烟。”
将烟酒装进纸袋,龙卷风慢吞吞回头,眼尾的折痕中含着挑衅,更有几分期待。
莫妮卡站在昏影中,两手插兜,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怎么,不打算骂我两句?”龙卷风缓慢地眨动双眼,黑白分明中,偶然闪过些往日不曾见的神采。
十分钟前,由龙卷风亲手制造的压迫感还残留在莫妮卡的意识中,再听到这句,她都快气笑出来,有人是挨骂上瘾了?
“不骂了,有些人我才懒得骂。”莫妮卡偏偏不让他得逞。
“不骂就帮我拿着。”龙卷风将纸袋往莫妮卡怀里一塞,又自顾自往前走去。
“……”
光是听到那狠狠落在他影子上的踩跺声,龙卷风就知道,他的恶作剧很成功。
横穿近半个城寨,莫妮卡和龙卷风那道拉长的影子一起,停驻在了天后庙前。
白日里奏演潮州戏的老人不见影踪,孤零零剩下几张桌凳。
天后庙,莫妮卡依稀忆起,龙卷风和陈占当年的那场大战,就是在这里。一丝异样攀上心壁,然不等莫妮卡理出头绪,龙卷风已抬腿跨过槛坎,走入长明灯昏昧的燏影。
莫妮卡跟着龙卷风进入内庙,香烛灯油的熏气腻在鼻尖,令她呼吸都变得阻滞。
“守好门。”龙卷风从莫妮卡手中拿过纸袋,搁在香案上。
莫妮卡靠着门框,看着龙卷风将纸袋中的烟酒取出,对着天后像进香叩拜。他看上去格外虔诚,每一次叩拜,蒲团都碰到了额头,而天后像始终端坐神位,高悬的环香燃一点红焰,宛如泪垂。
拜完天后,龙卷风重新点燃线香,朝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座,而是那面刀痕疮痍的墙。
点烟,洒酒,祭往生人。
“有人盯着,这次就不陪你抽烟了。”龙卷风看向一根凹陷的庙柱,唤了声:“阿占。”
四面无风,灯芯却如跳蚤般颤跃,莫妮卡被那一声旧称定在原地,连震惊也忘记。
阿占,陈占。这个名字对莫妮卡来说并不陌生,她已经先后从很多人的口中听说过他的故事。他们都告诉她,陈占是雷振东的打手,是狄秋和tiger的仇敌,是龙卷风的刀下亡魂……
他还是……阿占?没有人会用这样熟稔、怀念的语气,去称呼自己的对头。
莫妮卡手扶上门框,一寸寸抓握收紧,朽木在她掌中发脆,剥落后终于露出一角发白的真相——原来在大澳的那个雨天,他就说过。
“那天我看到邢锋,想起了一个人。”
“我的一个老友。”
“他也跟错人,做了很多违心的事,很多很多。到头来,未得善终。”
“你们早就有交情,”莫妮卡抬眸,眼中星火比长明灯更幽微:“陈占……就是你说的那个老友。”
“你一定觉得,认敌为友是一件很蠢的事,但如果,是先友后敌呢?”龙卷风静静地看着那支烟燃尽,烟灰不用抖,也落了满地:“我和阿占认识,比所有人都早,自然,也没有人知道。”
说起这段往事的龙卷风,依旧如中年人般雄俊,可他的影子却蜷缩在角落,佝偻出苍老的轮廓,莫妮卡注视着那双深邃而疲惫的眼睛,像是穿过了岁月,窥见了当年发生的一切。
宝幡是割袍断义后各自为政的旗帜,蜡泪是挥刀相向时喷薄四溅的血珠,最后一抔香灰,埋葬了故人,亦封死了龙卷风求生的心气。
“三十年了,过不去自己的人,也有我。”
自此,莫妮卡关于龙卷风的所有疑惑,终于解开,完成闭环。当年,他在城寨安定与私交之间做了抉择。为了城寨和狄秋和tiger等兄弟,他亲手杀死了挚友陈占。
那场大战背后,并不是大快人心,而是手足相残。
所以,龙卷风只有在天后庙,私下供奉这个结义兄弟,连牌位都不能刻,亦或许,那根庙柱本身就是陈占的牌位。所以,他越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越是过不去自己。
他怎能不自弃?所谓的城寨大佬,盖世英雄,不过是个忠义不两全的失败者,既对不起狄秋tiger,也对不起阿占。
而这些属于龙卷风的暗沉往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信一。
至于为什么选择告诉莫妮卡……是因为信任吗?
信任个屁。
莫妮卡眼底的幻象片片破碎,照亮龙卷风茕茕身影的火光越发炽盛,她反倒冷却了心神:“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听过。”
庙中传出一声低沉的哂笑:“你怕了。”
“……”莫妮卡气得发抖,咬牙切齿:“你算计我。”
刚才还落拓苍老的影子一瞬舒展开,龙卷风从过往中抬起头,眼中的愁云消散,连肩膀也彻底放松,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笑得轻松得意,势在必得:“明明是你缠着我,没完没了,我实在受不了才告诉你的。”
那些心结和苦痛不算作伪,现在有人“自愿”替他分担,他如释重负。
“疯子!”莫妮卡气鼓鼓,快步走到龙卷风面前:“你明明知道,秋哥要我帮他做什么,现在却告诉我这些,就是想把我绑死,好去保住兄弟陈占的血脉!”
莫妮卡走得越快,脑子也越转越快:“难怪,我上次从秋哥那里出来,你为什么这么积极套我话,原来是在这等着我。”
原来龙卷风纠结的并不是手术成败,而是如何在手术前将放不下的一切都摆平。城寨可以交给信一,剩下挂心的事,就只有阿占那个漂泊海外的仔。
所以他故作犹豫,一步步引诱莫妮卡跟他来天后庙,和他站在一起,放弃帮狄秋找人。
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龙卷风没安好心,莫妮卡手指都快戳到龙卷风胸上:“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刚才还在那跟我凹造型,扮深沉,实际上老母猪带波罩,一套又一套!”
“唉,当着天后娘娘,你讲话注意一点。”同时,龙卷风也是真心觉得,看莫妮卡跳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当着天后娘娘我也这么讲!”莫妮卡后退两步,毅然决然:“好,我也明确告诉你,如果真的到了必须要我从你和秋哥之中选一边站的地步,我一定选秋哥。”
运筹帷幄的笑顿时僵在嘴角,龙卷风一时失语,藏在身后的手反复搓着:“为什么?”
和阿秋的关系,这么好吗?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念想了。我既然答应了他,就要讲信用。”莫妮卡丝毫未被庙中的人迷了眼,转过了身,向外走:“阿叔,既然你们两个都有各自的难处,就不要再来为难我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那如果……我教你,怎么把你的家学咏春,融合内家功夫呢?”
大掌擒住莫妮卡手腕,指腹于内关穴点按,一股难以形容的深厚力道自莫妮卡手脉向肘上游走,亦阻住了她离开的脚步。
既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不可行,那就只有诱之以利了。
几乎断代的内家功夫,对习武之人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更何况龙卷风清楚,莫妮卡一直在想办法研究经脉发力的要领,她是想要在武学上更进一步的。
莫妮卡的一颗心,也很难不蠢蠢欲动。倘若龙卷风肯教她,她就可以挣脱体力和体型的束缚。但凡是学武之人,没有人不想突破头上那道天花板。
不得不说,龙卷风出手,每一次都拿捏到了要害处。
“武功这种东西,不需要太强,够用就行了。”迎上龙卷风灼灼的期待,莫妮卡艰难地从他的抓握中抽手,压制住**。
龙卷风却不松手,目光落在莫妮卡曾经受过伤的臂膀:“连一个王九都对付不了,真的够用?”
这是在暗示,如果学会了,她就可以打败关公大比后的战力第一人王九吗?
龙卷风没有撒谎,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撒这种谎。他只是想要延长莫妮卡考虑的时长,让她感受,让她动摇。涌入经脉的热意真切浑厚,不带半点狎昵之色,可为什么,龙卷风的眼神和力道,都像是另一种诱惑?
明明不是压制,却依旧让莫妮卡感到喉紧。
考量再三,莫妮卡痛苦地摇了摇头:“如果条件是背叛秋哥,我不学。”
摄人的声色一瞬间消失,龙卷风松开手,摊开掌,又摩挲:“那太可惜了。”
莫妮卡耷拉着脑袋,龙卷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看影子,她应当很失落才对。
“不对啊!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你求我学才对。”
龙卷风面无表情,满脸都是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理所当然的鬼话。
莫妮卡清清嗓,张望一番后开口道:“于理,你去治病,就要有人替你守城寨,信一、十二、四仔三个人加起来,恐怕也打不过一个全盛期的王九,你需要我去牵制他,文的不行就一定会动武。”
二十多岁的新脑子真是好使啊。龙卷风嘴角轻微抽搐:“说得好,继续说。”
“于情嘛……”莫妮卡收敛眉眼,身体侧转二十度,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你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这当然不是撒娇,但也不妨碍龙卷风喉结滚动,他不知道莫妮卡是早有准备还是天生急智,但他的确对不起她。
这么短的时间,信一的事,已经被莫妮卡从伤痛,变成了一笔债,现在正结结实实地挂在了他龙卷风的头上。
“我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龙哥,你就应该补偿我才对呀。”当一个人不再在乎,才会用调侃对方的语气调侃自己,而莫妮卡,从来都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龙卷风无话可说,原本用来拿捏人心的筹码,就这样成为了一件赎罪的礼物,白送给对方都嫌轻。他明明赢了大半场,却输在了最后,输在了一个巧言令色的女仔手上。
“那就说定了,什么时候开课啊张师傅?我要对一下档期。”
看着莫妮卡眉飞色舞,自顾自要向他行拜师礼的招摇模样,龙卷风的影子无声狂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