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迫得更紧,头压得偏到一边。
“他没告诉你,你怎么破解的?”
阿诚抬手捏住枪身,一寸一寸移开枪口,一字一字回答:“本事。”
“我不信你有这个本事。”
“那还怀疑我做了手脚?”
枪口缓了缓,仍旧指着他。
在白山行动组,汪曼春听明楼说起过大榆树上的小雀,他说小雀一破壳,看见了姐姐,从此认定了,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好像姐姐的警卫官。她在白山逮住阿诚那天,就想起了这个故事。竟然是他破解了青瓷的密钥,她实在不甘心。
“不是你,就是他。”汪曼春说。
阿诚瞥了液晶玻璃一眼,向汪曼春凑了凑说:“他可是设计者,真做了什么手脚,会让你们看出来?”
汪曼春的目光凝了凝,蓦地绽然一笑:“行啊,撇清了明楼,可就剩下你自己了。”
阿诚讳莫如深地说:“汪先生和明先生,谁是掌管前程的,我心里还有数。”
他心里有数。唤醒青瓷的那块芯片上,有一道内嵌指令,它和密钥一体共生,没有指令的激活代码,芯片就只是青瓷的密钥,有了激活代码,就可以潜入一切与青瓷对接的终端内部。那组代码,他在受伤出逃那一晚,交给了明楼。
他也明白了明楼摇头的用意——不是你,和你没关系,什么都别承认。
汪曼春和76号发现的不是芯片的秘密,恐怕青瓷内部真有什么破绽。是明楼故意做了手脚,一旦让对方查出来,芯片就不太可能被怀疑了。
他在掩护他。
汪曼春搁下枪,叫手下送了纸笔过来,抛在阿诚面前。
“把破解方法写下来,你做没做手脚,我说了算。”
阿诚拾过笔,在纸上顿了顿,又放下了。
“写了你们好卸磨杀驴?我才不上当。”
汪曼春扬手往操作台上一拍,惊了阿诚一跳。
“什么时候写了,什么时候出去,你别想蒙混过关。”
一声巨响,门关上,落锁。
手下问要不动刑,汪曼春忖度了片刻说,不用。
都在明楼的预料中。汪曼春太想知道密钥究竟是什么了,不会轻易动阿诚。
阿诚一站起来,就捂住了耳朵。
耳鸣像一支箭穿入颅内,一路劈砍,直往深处嵌。
他撑着操作台,大口喘气。冷汗冒出来,卷走了体温。
胃拧紧了,像要把整个人绞碎。他扑在水槽边呕了几口,只有胃液倒出来。
指尖麻木了,然后是手。视线白花花的,平衡也失去了。
夜莺说过,心理反应和生理反应是相生的,情绪抑制住了,可是不会消失,它会以别的形式存在,比如疼痛,比如痉挛。药物反应一直没消退的话,也许是有些事对你冲击过大,又或者是,你的力量还不足以和自己的本能抗衡。
意识还很清楚,阿诚知道,此时的知觉都是“反应”,不真实。
他在失重,房间开始倾斜,停不下来,也没有地方可以攀扶。
明楼有生命危险。得在失去行动能力之前从这儿出去。
他一路摸索,踉跄,找到实验柜,挥拳砸向玻璃门。玻璃碎了,在他小臂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一下涌出来。
阿诚扬起头,向天花板上那只监控探头看了一眼,倚着实验柜滑坐在地板上。受伤的手臂架在膝头,血淅淅沥沥往下淌。
汪曼春还在意青瓷的密钥,是不肯让他这么死的。
无声无息地,门荡开了,一个妇人站在那儿。竟是桂姨。
阿诚本能地向后一退,桂姨拎着树枝,一步一步迫近,他无处可退了。
“重说,什么时候说对了,什么时候出去。”
阿诚一怔,桂姨不是在和他说话。
还有一个瘦小的孩子,立在他和桂姨中间。
桂姨挥开树枝,孩子转身,磕绊了几步,跌扑在地上,树枝抽下来。孩子一边翻滚,一边伸手抵挡,臂上绽出一道道血印,眼泪鼻涕花了脸。他蜷着身子,怕得发抖,可是,一个字也没说。
阿诚注视着儿时的自己。
在更深的意识里,他知道自己在哪儿,知道这都是虚像,是错觉,他也莫名地顿悟了,这段记忆,真实地存在过。好像是一段……能揭开白山所有秘密的记忆,他得告诉明楼。
他得从这段记忆里出去,再从这个房间出去,才能救明楼。
桂姨让他说什么?快想起来。
阿诚蜷在地板上,胃还在一阵一阵抽搐。没有血,小臂也没有伤。
风吹进来,才发现门是敞开的。一整条走廊寂静、明亮。
隔壁那道门一拧就开了,空荡、昏暗,不是液晶玻璃里看到的那间实验室。
阿诚认出了这个地方。
航空院实验楼,空军学院的学生都来过。那次实验在五层,深夜结束的,他乘电梯降到一层,找不着出口,才想起楼前有一道几十级的长阶,一走进大楼就是二层。
他此时所在的,就是没有出口的一层。
药物反应发作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扭转了局面。阿诚来不及想。
这栋实验楼年代久远,设备过时了,明楼不可能关在这儿。次声波的穿透力太强,没有特殊的条件限制,无法定向的话,周围的人全都会陷入危险。
这一级别的实验,有一个地方可以执行,空天物理所,离这栋楼不远。
胃疼得直不起身子,阿诚扶在墙上深吸了几口气,往电梯间奔去。
二层大厅,许多人穿梭往来,没有谁拦他。
阿诚立在长阶上,一目茫茫的,下着大雪。
这一刻他在梦里见过。
好像他还在白桦林里迷路,救他的人还在望风台下雪里躺着。
雪很大,人很小,他湮在一片白中,蹚去好远,还是一片白。
可是这次,他知道名字了,不会找不到了。
明楼。
散了课,研究员、学生纷纭而出。
阿诚拾级而上,穿过人群,立在闸机前,手里多了一张通行证。
次声波定向实验,相对安全的执行场所是地下。目光扫过楼层指南,地下一共四层,几十间实验室。
通行证刷开一道一道门,一条一条走廊、一间一间实验室找过去。
阿诚步子很疾,风从地下空间的深处吹来,胃疼拧出的冷汗一刀一刀划过背脊,刺骨。
门半掩着,很重,阿诚双手推开它,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
明楼还坐在那儿,上身压下来,手捂着一个地方,像是肝脏。
他听见声响,抬起头来。眸中充血,脸色青白,双唇干裂,还有,呼吸困难。
次声波攻击的种种结果,内出血,器官衰竭,在阿诚脑海中一一闪过。
可是明楼的目光,分明不许他过来。
他轻轻叫了一声,哥。
明楼没有让步,他用视线把阿诚捆绑了起来。按着肝脏的手,极隐蔽地打了一个手势。握拳,拇指向下。
阿诚眼里一下就见了泪。明楼知道他看懂了。
驾驶舱隐语,意思是尚未解决。
有人还在监视着这间实验室,他是他的背信者,不能救他。
疼碾过来,明楼闭了一会眼睛。
一抬眼,阿诚还站在门口,不过没等他催,他转身,立了几秒,终于迈出一步。
明楼笑了一下,咳嗽起来,口中都是铁锈味。
疼一圈一圈淡开,困意压上眉骨,眼前很快混沌了。
他又回到那夜,瞥见阿诚裸露的,光滑挺直的背,无言地隐向门后。
只那一寸光亮,然后一切沉入黑暗。
阿诚低着头,扶着膝,等眼底的水分吹干了,直起身子,双手插进长裤口袋,脚步闲散,朝电梯间走去。
楼外停着急救车。几个白袍冲上台阶,从阿诚两侧掠过。跟在后头的是汪曼春。
她和他站在同一级台阶上,她的双眸轻蔑、冷淡地瞬了一瞬,兀自踏上去了。
雪落了一夜。阿诚在露天停车场望了一夜。
那间病房一直亮着。
这个地方看得见医院大门,姐姐是深夜来的。
电话扔在小面馆附近的弃物箱了,信息都没法给姐姐发。
十几分钟后,一台摩托刹在门口,阿诚才稍稍放下心来。是黎家鸿。
天光微明时,阿诚依着结霜的车窗睡着了。
睡得很浅,雪一停,就醒了。
在将尽未尽的梦里,浮着一句话,是那句儿时怎么也说不对的话,他知道桂姨为什么关着他了。
一窗凉雾。身子冻僵了,阿诚推开车门,站在雪地里,又仰头,向那间病房望了许久。
车子发动。
按汪芙蕖的一贯行事,两个人困在航空院的一天会被抹掉,阿诚得在痕迹消失之前赶回去,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国防部大楼里,无数目光在阿诚身上停留,好像还小声传言着什么。
空军司令部资历比他久得多的同级,特意过来打了个招呼。
一踏进秘书室,秘书官和干事都站起来。
阿诚不明所以,点了一下头,直奔林参谋办公室。缺席了几天,得有个交代。
门推开,书桌空了,阿诚四下看了看,一种难言的异样在心头升起来。
出去之前,忽然有点醒悟,他回过头,目光落在书桌前的工位牌上,第一秘书官后头,赫然写着两个字,明诚。
桌上的电话响了。
手在上方悬了悬,终于接起来。
“怎么样,新办公室还喜欢么?”
呼吸滞了滞,胃疼又绞着他。
“换了别人谢我都来不及,你这孩子。”
那边笑着责备了一句。
阿诚听见自己说:“谢谢汪先生。”
为什么抓了又放了他和明楼,困着他们的时候,外头发生了什么,他猜到了。
“好好跟着我,别胡思乱想,你会比你哥哥有出息。”
言简意赅。电话挂了。
阿诚知道,是明楼那个不许他靠近的示意起了作用。汪芙蕖未必相信他,但相信了他和明楼的关系,是真的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
他在这间办公室接了第二个电话。
林参谋正移送监押地点,等待军事法庭发落。罪名是在青瓷系统中嵌入干扰代码,意图破坏对战演习。
“有证据么?”阿诚问。
“是他自己承认的。”那边回答。
第三个电话。
押送车途遇交通事故,无一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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