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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讯第九个小时了。
上头的命令,让他尝点儿苦头,不许伤筋动骨。所以,只派了一个刑讯官,单是拷打,也没用别的。
刑讯室的灯光,煞白,滚烫,问话的人声忽远忽近,听不真。脸上是汗,身上是凉,呼吸里是血腥味,别的知觉,都可以忽略不计。
又快失去意识了,阿诚想,好像是第三次。
这点疼并不难熬,难的是他必须一次又一次,在恢复意识的刹那间,记起自己是谁。
行动是从半年前开始的。他们发现,敌人在他们之中,埋伏了一个暗哨,这个暗哨的名字,叫青瓷。
阿诚的任务,是成为青瓷,逃出去。
他去囚室看过青瓷,他们同校读书,有过几面之缘,看不出来,那个人一入学就带着秘密。
他熟记了青瓷的一切,从作息偏好到书写习惯,事无巨细,可是,对于毕业以后接的第一个任务,始终没什么实感。
直到绑在刑讯柱上,一记鞭子抽在领边,见了血,他才算是入了戏。没有什么国家情报学院优等生阿诚了,从此,只有76号恐怖组织的暗哨青瓷。
记着这一点就够了,刑讯官问什么,答与不答,都不重要。
刑讯官不知道面前这个青瓷是自己人,所以出手不留余地。
疼是绵长而滞重的,周而复始近乎麻木,打出来的伤,也流不了多少血。只有脱水是掩盖不住的,一把火,在骨头里烧得正烈,冷却如同一条蛇,沿身上的伤一寸寸爬过去,止不住。
阿诚十岁就在国家情报学院预备役受训,吃过各种苦,他清楚以此时的体力,自己还能撑多久。
三小时,至多,五小时。他暗自度量着,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他的那面青灰的墙。
那是一面单向玻璃,他感觉得到,在玻璃另一侧,有一道目光,沉默地注视着他。
行动计划里写得明白,他撑不住的时候,刑讯就会中止。
可是,那个人在那一边,也许,正盯着他的眼睛,他不能撑不住。
国家情报学院毕业生的档案一向是绝密,所以包括阿诚本人在内,没人知道,明楼去校医院看他那天,恰好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一放暑假,校医院的人手就不够,几个病人住在一间狭小的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士看顾。
明楼找到阿诚的时候,他蜷在一张旧沙发里睡得很沉,毛毯一半盖在身上,一半落了地。
明楼俯下身子,抬手,顿了一下,又收住。回过身,冲门口扬声问:“人都去哪儿了?”
实习护士走过来,扶门张望,一看来人肩上的军阶,吓住了。
明楼见她是个没毕业的小姑娘,也没别的话,他看着沙发里的病人,说:“这个人是76号暗哨,很危险。”
护士愣了片刻,蓦地领悟了什么,正了一下军姿,一扭头,急匆匆朝走廊尽头奔去。
过了一刻钟光景,叫来了值班医生,和两名岗哨,几个人把阿诚抬起来,阿诚就惊醒了,他被抬过走廊,上了楼,明楼一路跟着,有点远,两个人对看着没说话。
他们把阿诚安顿在一间单人病房,医生测了体温心律就离开了,岗哨退出去,就站在门外警戒。
阿诚挣了一下,听见明楼说:“睡吧。我不走。”是个命令。
这间病房朝西,等阿诚再醒过来,是日落了,床边有把椅子,明楼坐在那儿,平静地看着他,一道夕光隔在两人中间。
等那道光淡下去,明楼才开口,他说:“伤不是给别人看的,是让你在心里,真正认同这个身份。”
“明白。”阿诚说。
又是长长的沉默。忽然,明楼笑了笑,他说:“熬得住么?实在不行,我和上头说,换别人。”
阿诚拿不准这句话的虚实,所以没回答,他等着下文。
“你是我带出来的,我说的话,上头会听的。”
“你还有别人么?”阿诚反问。
明楼摇头。“没有了。”
阿诚笑了,深湖似的眸子漾开。
“就那么高兴?”明楼说。
唇角还扬着,笑却敛住了,阿诚别开视线,向窗外望去。差点忘了,他是青瓷了。
明楼也看着窗外,日色在两个人的目送里落尽,窗上由明转暗。
有点透不过气,阿诚伸手,按亮了台灯,撑起身子的时候,他的眉心轻皱了一下,明楼的手,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攥住,没有帮他。
阿诚下了床,走过去,拉下了百叶窗。一回头,明楼正盯着他。
这半年中,每当明教官这样打量,阿诚就明白,有什么不对,让他看出来了,他不是青瓷。
喉咙里紧得发疼,阿诚干咽了一下,站在窗边没动。
等了许久,终于,明楼轻叹一声,说:“多大了,还戴运动手表。”
阿诚恍然,立马解了左腕的手表,一气丢进纸篓。
明楼在椅子上欠了欠身,阿诚在他身旁蹲了下来,握住扶手,恳求似的说:“你放心。我一定……”
话没说完,因为明楼解下自己的手表,绕在了他的腕上。表链有点松。
阿诚看着那块手表,十岁那年,明楼领着他,第一次踏入国家情报学院的大门,就戴着它了。
明楼的衣襟上,别着一枚国情局的徽章,他取下它,用别针顶出两枚生耳,把表链的一截卸下来,揣在制服口袋里,又把表链接好,绕在阿诚腕上,扣好。
时光漫长。阿诚的腿已经麻木。
明楼在他肩上,轻握了一记,站起来,走出病房,什么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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