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虚度

举着遮阳伞的游客从他身边挤过,像一丛丛流动的彩色蘑菇。荷尔·荷斯的装扮挺容易被误认成收工回家的街头艺术家,但没几个人分给他惊讶的眼神——他们都低头忙着干自己的事,起码是这样表现出来的。

他绕过门口车辆走进一家旅馆。这种情况不需要我多说什么“颂歌”也知道要保持距离,暂且只能通过后视镜、橱窗等等能反光的东西窥看里面的情况。

大堂里有个看报的男人,一身灰色大衣和周围穿套头衫的人们格格不入。他看起来在等荷尔·荷斯,后者刚在他面前站定他就迎上去。两人握了手,大概说了几句话,也许是寒暄,然后就一前一后往外走。颂歌往后退了一点,准备升高点跟上去。

“目标”离开封闭场合后观察容易了许多,更清晰、角度也好找些。他们走到某座路人稀少的桥上时,灰衣服男人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自己先来一根又递给对方。金发美国人没拒绝。我在心里想荷尔·荷斯的“同伴”怎么也一个赛一个的是烟枪。

“……你不是去找欧贝雷特那小子了吗?怎么来得这么快?”

“别提了,”灰衣男子愤愤地吐了口烟,骂了几句,“他跟、跟那谁,杰里米?杰克?反正你知道的那个新人闹掰了。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个几个月大的小孩,送到当地了被福利院的人找了条子。见鬼的,恩雅那老女人非给他保下来,收学生收到这儿来了——”

男人的苦水吐起来没完没了。听起来他是,和恩雅还挺不对付。他忽然顿了下,声音平静不少:“……伙计,你明白我来叫你干什么吧?”

“嗯。”荷尔·荷斯弓着腰趴在桥边栏杆上,没有看对方,“‘婆婆’想亲自出马了,是吧?不过,她怎么会想起找我来……”他摸了摸下巴,那像是个表示怀疑的动作。

他的同伴劝慰了几句,大概是“估计只有你你一直光明正大地在找搭档”、“老太婆伤心过度可能把你当她儿子朋友了”等等。荷尔·荷斯明显没被这些解释说服但他也没说什么。

他们又继续聊,我摸不清话里用的“裙子”、“狄更斯”是暗号还是这个年代的简略用词或什么的代称,听得一知半解。

灰大衣男人不时瞥眼身旁的牛仔再弹下烟灰。“唉,”他最后还是拿下嘴里的烟,揽过对方肩膀摇了摇。“我也知道你自那以后……心情不怎么样……”他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忍不住了似的转身问出了声:“你那‘原则’就那么……”

他没说完,声音忽然消磨在车水马龙的噪音中,戛然而止,我几乎要误以为替身被按下了静音键。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被挡住的荷尔·荷斯此刻什么表情或眼神,我不得而知。

男人讪讪地转过脸,把目光重新放回微波荡漾的清碧河面,两只胳膊搭在面前的栏杆上。这一次,先开口的是荷尔·荷斯,他低声说了什么——我只能判断出还是英语——拍了几下把什么拍在对方胸前,径直走开了。男人皱起眉头看向他的眼神只有轻微的惊讶,估计这还算不上不欢而散。

牛仔重新走上暴晒过的街头,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路旁整簇拥聚的玫红花朵越出被围起的后院向过往行人怒放,隐约看得见街边那家餐馆上蓝色的百叶窗和白色的小棚,像块切好的草饲黄油,岁月的痕迹又为它涂上点熟透芒果的颜色。

荷尔·荷斯把还没烧到三分之一的烟扔掉,嘴唇绷得紧紧的。他看上去心情更糟糕了,这可能是他突然回头推门走进餐厅的原因。到这里为止我已经听到不少东西,再往下跟着被发现就得不偿失了。我让“颂歌”回来。

我也没闲着,翻下床、爬到地毯上到处摸索试图找到被卸下的铜弹——没找到,一颗都没有。好在慌张感泛起的前一秒我余光瞥到桌上摆在一处的几颗。我扶着脑袋记起来昨晚喝了酒,但不到断片的程度,只是让我早晨的昏沉上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我翻出手机,一个键一个键在屏幕上按出SPW联络人员的号码,犹豫良久还是选择发短信。

不多时,门外响起钥匙串相碰撞的清脆声响,我下意识看过去,门锁随着“咔哒”一下打开,露出提着袋子的高大身影:

“……你醒了?我带了早餐。”

我愣愣地仰头看着他,仿佛他刚才说要向大西洋求婚。

以我名下现有价值最好的物品:照相机发誓,我做梦都没想到和敌人共枕一席(非主动)后还能安稳地坐下来吃早餐,尤其在那个人是荷尔·荷斯的情况下。更震撼的是他居然没买可颂买了布里欧修。味道熟悉得我快以为自己又调到幼年时某个时间节点了。

不过他没买Espresso(意式浓缩咖啡),这在我意料之中。从我的故乡人们对“美国佬”的有色眼镜考虑,希望他还没来得及干在咖啡馆点冰美式、当众掰断意面这档子事。

我现在被迫养伤,暂时没有和他开战的准备,总是互相试探着话题就被某一方拐跑到千里外。所以我们基本上是虚度了整个上午和下午——如果不算上他接的几通“神秘来电”以及我靠短信确定了一个新版本的汇合安排的话。

你对这附近熟悉吗?他看向我,附近的餐厅20:00才开始供应晚饭。等着出门前我先向他要根烟抽。包装盒被两个赤红的字母占满,底部一排小字写着“达吉姆丁香烟”。

“我以为你会抽万宝路。”我咬住香烟时随口一说,“你知道的,那个广告。”

万宝路广告宣传中的标志性牛仔形象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出现,算来正好赶上他的童年时光。

他咧出微笑,“哈,但算了。不需要另一个牛仔来证明我自己。”

……他原来是有酒窝的,两侧都有。我不知为何偏偏这时会注意到这点,只是抬起眉毛:“……你真是个牛仔吗?”

金发男人没有立即搭腔,眼里先盈满了一湾笑意。我再一次在心里感慨他的手段高超。如果我不曾自己练习过如此眼神,怕不是也会误以为他眼里浮起的浅金是深情款款。可惜,我想,可惜我的技艺就没雕琢得这么好。

“千真万确。”他说,句尾停在堪堪出口的音节,却留下足够线索拼出原本想说的那个词:babe,看来这个**的称呼还是被临场咽下去了。也是,说到底我们还是立场对立的敌人,偷得片刻闲暇来和平安宁共处罢了。

聊天被聊进死路了,他不往下说,我干脆换了个话题:

“……现在如果你告诉我你是荷兰人我也会信了。”

“……嗯?”

我怂了怂肩,试图让语气变得尽可能随意而不像刺探:“‘荷尔’听着像荷兰名字。”

他的眉头抽搐了一下。“什——好吧,你就因为这个得出我是从哪来的结论?”他故作夸张地摇摇头,把胳膊向后搭上椅背,不管怎样,最起码排除背景往荷兰查的选项,“告诉我,还有什么让你这么怀疑?我的语法吗?还是口音?”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打断他的白眼,嘴角却克制不住地勾起来:“行了。你英语俚语用得能让本地人发疯,你那俄克拉荷马的口音也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我还没说完,或者说,我这是为先扬后抑铺垫。但他把这视为赞美一脸理所当然地收下,然后用毫无谦逊的语调说了声谢谢。“你的英语说的也不错,小姐。你是纽约人吗?”

提到我的背景脑中警铃一下子炸响了,但我稍加掩饰希望对方没看出那一瞬间的迟疑和警惕,“为什么?因为鼻音?也许我是个从小向往大城市的堪萨斯农村女孩、苦苦学习成这种说话方式呢。”

说到“堪萨斯”时他吹了个口哨,我怀疑他是学吹马哨学的。“行啊,‘多萝西’,托托在哪里?哦,那里是不是真的挺多龙卷风?”

好,玩绿野仙踪笑话是吧,真有童趣。“你还不如问我‘那儿的东西是不是都是黑白色的’。”我忍不住吐槽道。他笑得更欢了。

又是这样,到头来还是什么话都套不出。我感觉自己有些太急躁了,借口炎热去吹吹风。

倚在阳台上,石制的柱子像一个个矮花瓶。红日沉溺在远处连绵的群山间,刚刚好高过楼顶,遮挡的山顶被映成远古洞穴深处的岩壁。空气中飘着香味,从星星点点的火光处传来——有人在公园里烧烤。我想到荷莉女士,她握着我的手,手心柔软,海蓝宝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欣赏和关切,她说原来这就是有女儿的感觉。

我想起我自己的母亲,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带着遮阳帽、墨镜,嘴唇上是豆沙色的口红。那时我好像还没离开修道院?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的笑…——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梨涡,对,和荷莉女士一样。她弯下腰轻轻拥抱我,说她还会再来看我、一定会来。

她再也没有来,再也没有。

只有我像笨蛋一样去哪都带着、守着她那张蓝色明信片,明信片上有张嘴咆哮的狮子图案,左边折了一个小角。居然还记得这些细节,自己都觉得可笑。

沉湎在回忆里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都抛到一边,思绪却不可抑制地乱跑——波鲁那雷夫他们现在会在干什么。承太郎还会把帽子盖在脸上睡觉吗?乔斯达先生会在和SPW财团的人通话吗?花京院有没有给家里人打去一通电话呢……

“不抽也别浪费嘛。”

我转过头去,看到荷尔·荷斯满脸疲倦地苦笑着站在阳台玻璃门前。他终于舍得摘下他那宽沿帽子,不怕冷地穿着件土黄色背心。

这种莫名的颓废感倒让他身上多了点生活气息,实在比他故作深沉耍帅时更顺眼,但我才懒得告诉他。

他长叹一口气,走了过来。一瞬间我以为他那动作是要搂住我,但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

紧接着,他在我震惊的目光中把我嘴里叼着的烟两指夹住取下来、接过去,点上火开始自己抽。

我反应不过来地瞪着他,只见他露出得逞的笑。我大脑宕机到一半就开始高速燃烧怒火。

好一个间接接吻、好一个荷尔·荷斯……我怒极反笑握起拳头,心想说他顺眼是我看走了眼,抄起椅子上的靠垫就无情地往他身上招呼。

他被我揍得嗷嗷叫,起来浇花的邻居看了都乐开怀。

“Are you a real priest?”

"Yes."

——本章灵感来源于《伦敦生活》第二季中的这段台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虚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窃玉

桌边

败刺

隔壁孟先生

黎明之后【破镜重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JoJo]然而我依旧是恶女
连载中非花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