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排骨年糕

她轻声喊他的名字。

“你撒谎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陈述句,换来另一句文文莫莫的肯定句。

“是。”

至于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没说,她也不敢问。

假期小安回新加坡休息,给小雨留下她的红色轿车和一张空床。善良的姑娘同意阿娟来她们的公寓借助几晚,只是意有所指地提醒小雨,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她百口莫辩,也不是很想展开大段话解释,回了一个ok就把手机收进包里。阿娟问她怎么突然脸这么红,是不是感冒了。王朝雨这才感到害羞,瞪了一无所知的男人一眼。都怪他。

学生公寓狭窄,再加上出发仓促,小雨根本没时间提前收拾,现下一推门满地的草稿纸都飞了出来。她追着稿纸跑,阿娟也来帮忙,她感到最深深处被猝不及防看光的局促。王朝雨说:“我白天还得去上班,先洗漱了。新的三件套在衣柜里,你自己铺下小安那张床。”

刘家娟说好,乖乖地听她指挥。王朝雨觉得自己在使唤一条忠诚的小狗,又来了,不吉利的比喻,她嘭地关上洗手间的门。镜子映出她那张叫工作和生活蹉跎得疲惫不堪的脸,王朝雨不想再思考了,她需要睡眠。

闹钟响时他还在睡,小雨眼疾手快地掐断闹铃,在赖床和起床之间选择打量半晌睡梦中的他。刘家娟蜷缩在她换洗用的蓝色碎花棉被里,呼吸平稳得像东方的晨钟暮鼓。她忽然想仔细看看这个一言不发穿越大半个地球来到她身边的青年,于是抱着双膝蹲到床边目不转睛地观察。刘家娟睡得可真熟,睫毛安宁地低垂着,头发还是劲劲的板寸。总体来说并没有多大变化嘛,王朝雨静静地想。然后他就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透着一股潮湿的懵懂。“你醒了。”小雨说,“我去上班咯,你还在倒时差,再多睡睡吧?”

他点头,很快便重新闭眼,还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王朝雨怀疑他除了再多睡会之外什么也没听清。这样的刘家娟叫她十分新奇,记忆中他总是眨巴着一双天真又不失警觉的眼睛,好像一只稀里糊涂闯进世界这丛野草甸的小狮子,平时慢悠悠地踱步,似乎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关键时刻又会挺身而出,毫不怯场。王朝雨很难得见到他完全卸下责任,露出孩童般柔软的一面。哦,以前也有过,在那场刻骨铭心的四强赛前,她他被一场雨困住,瞒着家人挤在同一张木板床上。那晚他耳朵烧红,浑身僵硬,小雨还故意推他的胳膊叫他陪自己聊天。第二天她醒得很早,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睡得坦然、敞亮,小雨轻拍他脸颊,起床啦阿娟,我们要抓紧时间回家。他迷糊地应下,睁开眼,又什么也不说,顶着方才那般**的溟濛,望着她长久地出神。她被盯得心跳空了一拍,也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能不断重复快起来,张瓦特要晓得了,你还没上擂台就会被打得半死。刘家娟不知道,其实那晚她睡得一点都不好,半夜辗转反侧醒来好几次,最后跑到窗台数着雨珠煎熬。那段时间她的心事数不胜数,独独在那抓心挠腮的6个小时,王朝雨心里只有睡得板正的刘家娟。她晓得自己很疼他,至于是否喜欢他,又是哪种喜欢,王朝雨没来得及弄清就匆匆与他分别了。欢喜地再见面他又讲出那番话,小雨怎会再往那方面去遐想。

只是当初信誓旦旦说着保持距离的人,现在又巴巴地跑到洛杉矶来找她。王朝雨参不透。时隔一年,另一个抓心挠腮的清晨,疲于奔波的王朝雨心中再次被刘家娟填满了。这回她选择不放过任何机会,她一定得从他口中撬出实话。

我走啦,等我回家。王朝雨悄声道。

|2010.7.8

bgm:《绝对占有,相对自由》-陈粒

出发前没人告诉我倒时差这么痛苦。睁眼是陌生的天花板,闭眼是你的呼吸声,我喉咙发痒,起夜倒了好几杯水。实在睡不着,就坐在你室友的床上隔一条过道看沉睡的你。你睡觉不大老实,老是这里踢一下被子,那里伸半只胳膊,我想起进家门前你潮红的两颊,还是没忍住替你掖好被角。做完这些我垂首凝望你许久,心跳渐渐平复,其实算不了什么,我心道,很久以前我们甚至同床共枕过。那时也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罢工已久的大脑总算开始工作,出发前我认为只要见到你就行,现在我很明确自己并不满足只是见到你。我有话想对你说,很长很长的话,长到也许会吓退你,大骂痴人说梦,恶狠狠地逼我回国。更有可能就算讲出口也什么都不会改变,毕竟我见到你了,而你似乎并不想见到我。我使出高中学数学的力气去盘算这两条出路,求解到最后,始终只能得到一张空缺的答题卡。

熹微时分我伴着鸟鸣入眠,隐约听到你窸窸窣窣的洗漱声,但我实在没力气再跟你问好了。你好像走到我身边,影子遮住透进屋子的光线,我在半梦半醒间睁眼,听见你说快睡吧,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家中已经空无一人,时针指向下午一点,你留下的一叠废稿经风吹得页脚翩翩。我迎风望去,同午后的洛杉矶打了个照面,宽敞美丽的街景,原来你平时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又转向这间空间有限的公寓,每一角都写满你的名字:书架上的奖杯,床头柜与父亲的合影,堆满墙脚的英文专著。全是你,我不熟悉的那个你。

书架上多是些看不懂的外文书,还有一排专门被你用来摆放中文出版物。我挑了一本三岛由纪夫的《奔马》,里面做满笔记,我忽然十分紧张,好像未经允许不小心闯入某人的精神世界。你的字迹娟秀,笔记有时潦草,有时整齐,我几乎能想象你写下它们时的神情。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挂着张傻痴痴的笑脸读了一两个小时。

下午四点,我打开冰箱捡出一些能用的食材,准备煲一锅胡萝卜玉米排骨汤。

你到家时我正一边继续读书,一边守在锅边看火候。

“在煮什么。”你凑到我身边,我没有躲开,微微低头跟你交换视线。

“煲汤嘛,你不是一直很想尝尝我的手艺吗。”

你一脸惊讶:“你记得?”

何止,我还记得你爱吃硬面,不喜欢但能接受香菜,偏爱咸汤圆。

“当然,难得来,说什么也得让你吃上一回再走吧。”

你没回话,拧眉像是思索什么,几分钟后,你笃定说:“那我也来做一道排骨年糕,正好肉都处理好了。”

于是小小的厨房里挤进一大一小两个人,你切菜,我控火,顺便帮你热油。我们很少交流,一举一动却尽显默契,好像已经一起生活许多年的家人。我被这个念头惊住,猛地看向你,你个头比我矮一截,脊梁挺拔又轻盈,虽然眼下乌青难掩,依旧像头猎食的母豹般牢牢窥伺着生活中一切向上攀爬的机会。这样的你,怎会甘愿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呢。

“对了,拳馆的大家如何?”

“喔,对。我有听你的话督促张教练少喝奶茶,不过他偶尔会跑到拳馆门口偷喝,两口干掉一份中杯珠奶,被阿猫抓现形。张教练因此还请我们吃了顿饭。”

“我早说过,他能坚持一个星期我就改姓张。”

小雨开大火,往锅里倒水收汁。我这边也要出锅了,越过她取汤勺和瓷碗。

“阿猫阿狗最近也很有出息,你走这半年他俩偷偷跑去和小食街谈铺面,还真谈下来了。办事处主任是佛山人,说出门在外老乡帮老乡,开价很实惠。”

“真的假的?”你瞪大双眼,“完全想象不到阿狗跟人谈合同的样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摆好碗筷,你紧跟着端菜上桌,一顿简单的晚餐就这样完工了。我与你对视,此刻,你的目光确确实实只落在我一人身上。我不禁屏住呼吸。

“那你呢,你还好吗?”她问。

我想答我很好,事实也如此。我身体健康,工作逐渐走上正轨,父亲的病也在慢慢恢复。可不知怎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流畅地讲出这三个字。我绝望地意识到,你的关心叫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歹念死灰复燃,而我作为这具躯壳的主人也快按捺不住蹦到嗓子眼的心跳。

你没等我回复就先喝上一口排骨汤,赞不绝口:“这么好喝!阿娟,你以后可要经常做给我吃哦。”

以后?我和你还能有以后吗?你难道不记恨元宵节时我那通逻辑混乱的话?你难道真的半点都没察觉到我对你的妄念?

“我不好。”琴弦还是断了,哎。我听到自己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他说:

“我很想你。”

讲完这句,我不堪重负地离开餐桌,你没有留我。

过道被香烟味充斥,想必才有人出来吞云吐雾。我找了节楼梯坐下,大脑一片空白,返程的机票定在后天,我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能撑到回国。忽然很想来根烟,尽管我压根没法从烟草中获得丝毫快感,但它至少能带来几分钟的晕眩,而此刻我是如此迫切地需要一阵晕眩。一切都结束了,我与你,我们的关系,乃至我与拳馆,都完了。这时有人挨着我坐下,中间隔了一罐啤酒的距离,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谁。你递来一罐酒,我接过,廊道上空于是响起两道整齐的拉环声。成年人的小麦果汁也同香烟一样,很没意思,但这已经是眼下唯一能逃离现实的方式了。

沉默喝了半晌,你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故意躲着我,又为什么突然来找我?”

“你真的不知道吗?小雨,非得逼我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吗?”我凄凄地反问,内心哀嚎着,小雨,求你了小雨,为我保留一丝体面吧。

可向来聪明的你偏偏在这时犯傻:“我不明白,阿娟。”

我万念俱灰,哀极凡笑。

好吧,好吧。你不明白,那就让我带你认清真正的刘家娟,让我亲手解剖他的左心房和右心室,血淋淋地盛到你眼前看去吧。

“因为我喜欢你,王朝雨。”

我疲惫地说。

“我喜欢你,喜欢到想占据你的一切,你的魂,你的心,你的身体。很早以前我就彻底将自己交给了你,我的心早就属于你!可是小雨啊,你并不属于我,你不应该属于任何人。你的世界很宽,很大,你理应飞得更高,更远。”

我咽下一口酒,头晕脑胀,逻辑紊乱,可我知道自己得像完成一样壮举般完成它。若干年后或许你我消散于人海中,那至少我还保有今夜:你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你愿意,我毫不费力地就能吻到你。洛杉矶嘈杂的城市背景音填满空虚,我用目光描摹你轮廓,你的眼睛于夜色中闪烁出刀锋似的锐气。对,这就是你,哪怕被告白也不减一丝锋锐的你,这就是我无望地爱着的你。

“王朝雨,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法一边喜欢你一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所以我只能和你保持距离,我怕只要你再多看我一眼,我就会崩溃地求你不要走。那不是——”

“你有问过我的心意吗。”

你打断我,音量很轻柔,语气却捎带上斥责。我哽住,一时无法作答。

“喜欢我,远离我,这确实是你的自由,我也理解你。可是阿娟,正如你反问我的,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我的大脑停摆了。

“你多久走?”你问。话题变化得太快,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后、后天傍晚。”

“你看,又是这样。”你平静地说,“半年前也是,你突然砸下一句掐头去尾的话,第二天又躲着不肯见我。阿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在飞机上哭了很久,哭到隔壁座的姐姐都忍不住问我发生什么了。我说我好像失恋了,我喜欢的人好像并不喜欢我。”

你眼底蓄起水光,我一下慌了神,摸遍全身没找到一张纸巾。情急之下,只得俯身过去用手指替你拂泪。你的泪好烫,烫得我钻心刺骨的痛,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胸口的活肉。烫得我也红了眼睛,只想就这样亲吻你,吻掉你眼角的泪,你鼻梁侧秀气的小痣。你会允许吗?在我的安抚下,你的泪水反倒更汹涌了,你哽咽着说:“这次呢?这次你也想自顾自砸一块石头到我生命中,然后就逃到天涯海角吗?”

“对不起,我、我并不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语无伦次地解释。语言太单薄了,根本没法描述我心头那恰似机器脉冲的颤动。你任凭我的手指抚过你脸颊,你说我当然知道,我明白你只是胆怯了,但你还是来了。我被你看穿,羞愧得无地自容,肝肠寸断。是啊,我最终还是来了。接下来,你双目含泪,一点点凑近我,我又嗅到你用的洗发水的香味。我也不受控制地向你凑近,一点点,一步步,直到我的鼻尖擦过你的,你的唇贴上我的。我的泪终是坠落,被你坚定地抹去,别怕,阿娟,你喃喃,不要害怕。既像说给我听,又像在给自己鼓气。一个坐在穿风的脏兮兮的廊道里,混杂着啤酒味的,狼狈的吻。一个赐予我死与新生的女人,她说:

“这下我的心也属于你了,刘家娟。”

轰的一声,我最后的防线彻底崩裂。我知道自己完了,这下是彻彻底底无路可退的完了。我重又贴近你,毫无章法地吻你,到最后几乎是在啃你的嘴唇。我还是止不住地想哭,你却托住我那颗随风飘零的心,双手环住我后脊,用力地将我摁向你。你柔软的身体几乎要像水一样化在我怀里,劈头盖脸地浇灌我,我好像回到生命之初,万本之源。而我的佛踏出长生殿,涉过生死河,俯首垂青我。继续吧阿娟,我想要你继续,为我。你说。

|雨

王朝雨请了周五一天的假,酷似基努里维斯的导师欣然应允,你确实需要学会休息,王。现在上午十点,她依导师所言舒服自在地躺在床上,手指碰到另一个人的胳膊,有点烫。

他也醒了,直勾勾地盯着她身体上残留的痕迹看,满面烧红。小雨倒很坦然,一夜过后仍不改逗弄人的本色,她特意挪到他身侧,**在外的肌肤紧紧相贴,叫他将那些红色的吻痕看个透彻。阿娟羞得蒙进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她则开怀大笑,一切好像回到一年前,她逮着机会就捉弄她捡来的小狗。现在他就在她身边,她终于可以吻他,可以像个大姐姐那样顺顺他的脊梁,说不哭啦,阿娟,你做得很好。迟来的微妙的掌控感令王朝雨神清气爽,她伸懒腰,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今天我做你导游。阿娟说不知道,你带我去哪我就去哪。小雨好笑地坐起来,披上一件白衬衫,这可是你说的哦,万一我把你带到黑市呢?震惊,擂台明星刘家娟竟被东家发卖,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听得他一把掀开被子扑过去捂她的嘴,打闹中难免又厮混到一处,他埋进她脖颈,深深、深深地嗅个不停,唇舌留下道道濡湿的水痕。小雨,王朝雨,他颠来倒去地喊她,三句话拼不出完整的一段。她笑得受不了,说你属狗的吗,他委屈巴巴地说是啊,我确实就是远赴万里寻主的流浪狗。假如你不理我,我只能继续流落天涯了。这话王朝雨可受不起,赶忙拉开他,阿娟,求真是你拼了命护下的,无论你之后回广东还是留在上海,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永远不会流浪,知道吗?刘家娟没想到小雨竟这么认真地跟他讨论家的话题,赶紧也穿好上衣端正地盘坐。我知道,他正色说,眉眼温柔,我都知道。

两只离家的青春鸟就这样相依相靠着于异国他乡重逢,王朝雨心里有一处渗出滴滴答答的甜蜜。走吧,快起来换衣服,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阿娟也学会开玩笑,边穿裤子边说,不会是要发卖我吧,我浑身上下只剩这颗心最值钱了。王朝雨睨了他一眼,闷声低语,我可舍不得,你要卖也跟我没关系。再抬首他已经蹲在地上埋头埋脑不吭声了,唯有一双露在外面的耳朵通红,小雨径直跨过他,别磨蹭了快走。其实脸上笑得也很没出息。

王朝雨决定带刘家娟去华兹塔,一座由钢筋、混凝土和玻璃拼接而成的古怪的高塔。位于洛杉矶南部的瓦茨社区,游客稀少,小雨以前常和室友驱车一个多小时到这里散心。

路上她他漫无边际地聊天。她说学习和项目中遇到的难题,说自己是如何一边大哭一边完美地解决,也说小安老听她提起他,早就好奇他到底何方神圣。阿娟总算也开始谈论自己,他说张教练在家总爱念叨他不主动,一点没个男人样;说自己教拳时碰到极有天赋的小女孩,如何鼓励她勇敢追逐梦想;最后说起今年3月1日,她的航班起飞那天,他逃去锦江乐园坐了无数遍摩天轮,直到闭园才失魂落魄地回拳馆。阿猫和张瓦特都知道他去了哪里,至少有三天不敢在他面前主动提她。她听他剖白自己,不再像昨晚歇斯底里又充满毁灭欲,只是讲别人家的故事那般冷静、清晰地描述过去的每一个失眠夜。王朝雨不知道要作何回应这份迟到的沉甸甸的心意,但没关系,他们实在太年轻,完全可以大胆去尝试、去犯错。爸爸会保佑我们的,一定会。小雨想。

抵达目的地,王朝雨靠边停车,朝窗外一点:“请吧,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

|2010.7.9

一座怪诞的铁塔,底座镶嵌满五光十色的玻璃,光下熠熠生辉。

我贪婪地四下张望,想把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深深印在脑海里。

你拽着我的手腕朝前走,边走边介绍建造者的生平故事。你说这座塔由许多废品完成,比如玻璃、陶瓷碎片、自行车车轮、钢筋等等,这些物品本身并不具备艺术价值,但是经由想象加工,它们被赋予了美。“我们把这座塔比作普通人的大教堂。”你深吸一口气,加州的阳光映得你双眸迸发出热情的焰火,“刚来美国时我困惑了很久,这里的语言环境和文化差异都叫我抓狂。有一段时间我怎么也设计不出好的作品,怀疑自己是不是压根没有学建筑的天分,是不是根本不该出国。后来我爸病逝,在外留学的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彻底崩溃了,真的考虑起放弃。”

我们找到一处阴凉地,你背靠瓦墙,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这座神圣的塔楼。

“就在那时,我发现了瓦茨塔。阿娟,这座塔的建造者甚至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只是凭借热爱和想象,用无数别人压根看不上的材料,耗时三十四年,才完成这样一项伟大的艺术品。”

你忽然扭头,猎豹般灼灼的双目俘虏了我。

“阿娟,这就是我的梦想。我也想设计出一座旷世留名的建筑,它不一定符合广义的美,也许离奇,甚至称得上丑陋,但我要在这里留下我的名字。王朝雨,世界知名建筑师,来自遥远神秘的东方,有请王上台发表获奖感言!就像这样。”

我的视线一刻也不能离开你。

小雨,曾几何时,我也有过梦想。

我梦想在外奔波的爸妈早日回家,梦想考上好大学,成为李白那样的诗人,功成名就后光宗耀祖,衣锦还乡。我也梦想过拿下舞狮比赛的第一名,叫从前看不起我的人都承认阿娟不是病猫,阿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孩子。可是现实残酷,我拼命挣扎,始终淌不过命运那条河流。天真需要代价,梦想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太奢侈了。我好多年不再许愿,直到遇见你。你告诉我只要踏实努力就一定有回报,你说,我会有大房子,大车子,会带着爸爸妈妈环游世界。此刻我真的跨越万水千山飞来洛杉矶,而指引我一点一点找回许愿的勇气的你,正站在世界这扇大门前,兴奋地指给我看你的梦想。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我不想再思考这样的问题了,事实是你是你,我是我,我们相遇。仅此而已。倏忽间,我握住你微凉的手掌,你稍显错愕地回望我,我说:

“小雨,大胆向前走吧,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梦想成真。”

我与你十指交握,你情不自禁地溢出笑容。

“当然,我们一定都能梦想成真。”

——

阿娟:

见字如晤。

你离开后3小时,我写下这行字。那些我没法宣之于口的话,只能通过这样一封长信说给你听,希望你不会感到困惑。

十八岁那年我拿着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冲进拳馆,父亲正跟老学员沟通下季度的课程,李爷和明叔都在,坐在一楼角落里低声絮语。其实回想起来,那天下午家中气氛很诡异,只是我被拿下梦校的狂喜冲昏了头脑,一进门就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预想中父亲的笑脸却没有出现,李爷和明叔也是一副有口难言。我问怎么回事,出事了吗?父亲摇头,说没有,我就知道我女儿能做到,才成年不久的王朝雨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入睡前我掰着手指头算,全额奖学金肯定是要去争的,等熟悉了就带爸爸去美国玩一圈,还要找机会看能不能留美发展……录取通知书被自以为赢了全世界的女孩虔诚地摆放到书柜第二层抽屉,我激动得睡不着,赤脚跳下床掏出来看了又看。是呀,这个女孩可是纯靠自己拿下了一张通往春天的机票,她完全有资格坚信,十八岁的王朝雨强壮,勇敢,无所不能。

可是,出发前夕,我无意中翻到一份写满专有名词的病历单,在无数陌生复杂的词汇中,唯有父亲的名字是如此瞩目。

我现今已经忘记跟父亲争执的细节,只记得自己痛恨他隐瞒病情,吐出许多尖酸刻薄的违心话,而他坚持此事与我无关。“你只管去学,只管去闯,我还没病到成为你的负担。”很久以后张瓦特也同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时父亲已经在一个春风和煦的清晨病逝,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葬礼上张瓦特与我并肩,我双目无神,泪无可流,只觉得五脏六腑痛得麻木。可不行,谁叫王朝雨强壮,勇敢,无所不能。一周后我回洛杉矶办理休学手续,临行前夜跑到废教室天台顶观星,疏于打理的野草割破我脚踝。血珠坠进泥土,我喃喃自语,父亲,我这下也算陪你尘归尘,土归土了。你放心吧,你的女儿无所不能,我可以处理好一切。不就是日渐入不敷出的生意嘛,小雨能盘活,一定能。

二〇〇九年,世界火舞耀杨,我遇见了你。

那时我率直,愚蠢地坚信生活会变好,你能赢,我也可以保住我的家。更贪心一点,说不定还可以在上海为你们、为更多离家的孩子造一座安全屋。可终究风筝还是撞上一座飞不过去的山,残酷的现实顷刻将我辗得粉碎。辽阔天地,渺小的我踏上离家的不归路,最后一次望向窗外,唯有那座象征着我的爸爸、我的童年、我的家的摩天轮无声恒久地伫立在天地间。我不带任何期望地回顾二〇〇九年:我弄丢了拳馆,还弄丢了和另一个纯真青年的誓言。这样无能、无力的我,究竟哪来的信心可以带领大家走上幸福的终点?

没有人能回答我的哀问。

我记得最初为挣钱,我干了许多蠢事。张瓦特得知我休学回家,气得半死,抄起鸡毛掸子要揍我。他那时眼睛已经坏掉了,鸡毛掸子在空中无力地划了几圈就恹恹地垂到地上。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师兄弯身去捡,这腰一旦弯了,就再也挺不直了。父亲下葬那天他未流的泪全在那时奔涌出来,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那么无助,边哭边嚷说师父,我没照顾好小雨,我对不起你。我就这么木然地看着他,依旧挤不出一滴泪,我当时心说没关系,阿哥,我不需要你的照顾。可那个自以为能做到一切的王朝雨在二〇〇九年被无可挽回、从内而外地损毁了。不,或许更早以前她就要撑不下去,从骤然获悉父亲病逝起,她就已经只剩下一口气。凭借这口气,她才去跑各种掉价的场子,挖掘另一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不论如何被资方羞辱质疑也不改初衷。只是强弩之末终究难成大器,她决定认命了。

直到某天夜半,她在打工时收到一条消息,像素点构成七个字,和一只在蔚蓝无际的高空盘旋的风筝。她登时傻了,那是小学三年级,她与父亲一起完成的手工作业。

有人告诉她:

拳馆还在,家还在。

阿娟。

你说我如何能不感激你?如何能不在乎你?

我知道长久以来,你一直习惯性地仰视我。可是阿娟呀,我已将我的过去统统告诉你,你应该明白,你分明也是那根救我上岸的浮木。没有你,我根本无法完好无损地走到今天。好吧,或许我还是会挣扎着爬到终点,你也会找到另一条为父亲治病的法子。但我还是无比庆幸茫茫人海中,命运最终引我遇见了你。

我很不擅长讲这些肉麻话,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春风有信,花开有期。

阿娟,等我回家。

2010年7月11日

片尾曲:《我们》-雷光夏

一定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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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雨】洗发水、钟点房和排骨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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