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中,苏樱坐在桌边,脚下是她失手打碎的酒杯。
“你不想成亲,我不逼你就是了,反正……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不是成亲的问题,我和你……没有‘来日’了。”小鱼儿低着头。不管这些话有多么伤人,多么难以启齿,他已决意彻底做个了断。
苏樱倾着身子,紧紧抓住他的手,语气焦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告诉我,我……”
“不是你的错,”小鱼儿抬起头,“是我。”
苏樱怔了一瞬,难以置信地说:“你还放不下铁心兰?她是花无缺的未婚妻!”
小鱼儿推开她的手,低声道:“和铁心兰没有关系。”
“不是铁心兰,那是谁?我们身边没有其他人出现啊……”苏樱自言自语般呢喃一番,心底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脸色变得煞白。其实一切早在龟山之上就初现端倪,只是她从未在意。
她倏而站起身,仍旧执着地逼问一个答案:“江小鱼你说清楚,你心里那个人究竟是谁!”
小鱼儿嘴角微动,不答。却胜千言万语。
苏樱跌坐在椅子上,两道清泪夺眶而出,身体止不住地战栗。她自信能赢过世上所有姑娘,把小鱼儿牢牢拴在身边,但那个人,无甚可比。
未来某天,小鱼儿可能会遇见比铁心兰更温柔解意、比她更聪明伶俐的姑娘,却永远没有第二个花无缺。
小鱼儿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苏樱未瞧一眼,哭够了才抬脸抹泪,端起杯子小抿一口,问:“他知道吗?”
“或许知道吧,也很可能一知半解。他那样单纯的性情,早该说明白些。”提到花无缺,小鱼儿皱起眉头,竟像“为情所困”的模样。
苏樱呆呆地打量他,忽然发现自己一厢情愿喜欢的人,原来是这么陌生。
“心兰还是花无缺的未婚妻,如果你真的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但愿你们的兄弟情谊还能维持下去。”
小鱼儿苦笑道:“有劳费心,我自有打算。”
“你有打算?”苏樱一双眸子满含水色,“那我呢?”
小鱼儿道:“对不起。”
当年他初入江湖,遇见铁心兰和花无缺,确实因千头万绪的男女之情嫉妒怨愤过。自他与花无缺结为知己好友,这些情绪都不再重要,哪怕他们隔着一场生死之约,也依旧会为彼此义无反顾。
在天外天,小鱼儿也真的为苏樱的情意陪伴所触动。但他与花无缺在矿洞中决心赴死,又死里逃生,才真正体会到戏文所述的“刻骨铭心”究竟是何感受。
苏樱:“招惹了我,又岂是一句‘对不起’可以了断的!但我也不愿你恨我,你不喜欢我,哪怕我杀了他又有什么用!”
小鱼儿松了一口气,道:“谢谢。”
苏樱连喝三杯茶,敛整衣衫,重新端坐身体,恢复傲气伶俐的样子,“不必急着谢我。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债主,你必须随叫随到,言听计从。”
小鱼儿诧异道:“什么意思?”
“从我救下你开始,你在樱溪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我负责,既然你我之情要做了断,那便彻底算个清楚。”苏樱斟满两杯酒,放在各自面前,“我知道你有办法弄来很多钱,但我不要钱,要人。”
小鱼儿怔了怔,冷笑道:“你要我做你的奴隶?”
“你做不成我的丈夫,就只好做我的奴隶。期限……暂定三个月如何?三个月后,我便放你自由。”苏樱端起酒杯,笑颜如花,“约期从今天开始。你若答应,便随我喝一杯。”
这个期限,小鱼儿很难不怀疑她是故意的,奈何自己理亏在先,想好聚好散,只能先顺着苏樱的心意。他拿起酒杯轻轻一碰,“成交。”
·
这夜过后,四人相处并没有多大变化,唯有小鱼儿同苏樱还嘴的次数少了许多,听话顺从,像极了万事体贴的丈夫。
铁心兰旁敲侧击地问过这天的事,二人缄口不言,只好作罢。
就这么走了大半个月,终于抵达绣玉谷。
绣玉谷温暖如春,成片成片的花海宛若世外桃源,花香沁人心脾,身在其中,仿佛隔绝了一切世俗烦扰。
花无缺已提前送信,众人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宫女们早已准备好供邀月宫主安歇的冰棺,给二位宫主重新打理上妆。姐妹二人静静躺在棺中,仍旧是那么美丽从容,像是睡着一般。花无缺选了一天将恩师落葬。
这些移花宫事务,小鱼儿三人并未参与。绣玉谷花海遍野,奇花异草众多,苏樱第一次出远门,也见了沿途各色风光,若要她选一处最喜欢的,定然是移花宫。
女孩子对花花草草大多是喜爱的,铁心兰不懂药理,只编草插花也足够打发好几日时光。
小鱼儿与苏樱有约,不得已成日跟着她们“听候差遣”,姑娘们提着花篮,他背着箩筐,听苏樱说哪株花草有什么功效,这些他早在万春流的医书上看过,听得直打瞌睡,只铁心兰连连点头,看起来受教颇多。
越往山坡上走,鲜艳的花朵越少,几乎都是草植,望眼一片翠碧之色。小鱼儿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瞥见东侧山丘上的身影。
花无缺一袭白衣,微风轻轻吹动他的衣摆,飘落的花瓣从他的发尾拂过,宛若遗世谪仙。
小鱼儿停下脚步,呆呆地看了许久。来到移花宫后,花无缺忙于宫主的身后事和诸多琐事,除了用膳时间,他们已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果真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想去就去。”苏樱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我可没用铁链锁上你的手脚。”
小鱼儿挑眉:“假如我真的想逃,你那个约定能困住我吗?”说罢,闪身登上山丘。
山丘之上,清风阵阵,花无缺不知在墓碑前站了多久,小鱼儿如燕雀般悄悄来到他身旁,没有搅扰他的宁静。
良久,花无缺小声说:“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我以为我早该忘记的。”
“读书启蒙的第一课,是小姑姑带着我读《千字文》,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每日习武练功,是大姑姑亲自指导,虽有些严苛,若无她倾囊相授,我也不会有今日之成。”
“有你这个徒弟,是她们前世积德。”小鱼儿放下箩筐,合掌拜了一拜,“二位宫主,你们害了我爹娘,却也将哥哥送回到我身边来,我会向阎王爷求情,不让你们投胎成猪狗牛马。移花宫的事也莫要担心,我会和花无缺一起照看,以后就不要再入他的梦扰人安眠。”
不知是被风沙迷了眼,还是小鱼儿的话太令人动容,花无缺眼眶微热,艰涩地开口:“小鱼儿……”
“你若把我当兄弟,道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小鱼儿张开手臂,小心地环住了他,语气变得柔和下来,“如果你要哭的话,这里没有别人……我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花无缺无奈笑了,心中的伤感之意被他的话驱散不少。他回抱对方,视线落到远处山坡,出声问询:“铁姑娘和苏姑娘回去了,你不和她们一道吗?”
“她们有手有脚,丢不了。”
他们静静在彼此怀里靠了一会儿,贪恋这一时一刻的温暖与安心。花无缺直起身,似乎有所顾虑:“这段日子,我见你和苏姑娘形影不离。”
小鱼儿附耳解释一番,花无缺面上露出笑意,温言道:“再等我一段时间,待你和苏姑娘的约期结束,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小鱼儿既惊又喜,突然觉得给苏樱当“护卫”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熬。
众人在移花宫多停留了几日,便踏上回程的路。同行过贵州府,小鱼儿和苏樱改小道先行回了樱溪。
铁心兰和花无缺畅谈诸事,便给父亲写信说明退亲缘由,谁知铁战为此事从恶人谷千里迢迢赶来,以为花无缺辜负了女儿,二话不说便动了手。
燕南天见侄儿被打,说什么都要为他讨个公道,立时便和铁战打得不可开交。铁心兰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父亲劝服。
时隔二十年,燕南天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与铁战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便相约一起喝酒。
又过半个多月,冬去春来,小鱼儿恢复自由,与花无缺在汉阳的客店相见,二人伴着月色和星光聊了一夜,所约终身。
待到暮春五月,他们在恶人谷见到铁心兰,独自闯荡数月,她好像变了许多,落落大方地说起前些日子所见所闻,似乎感触颇深。
小鱼儿从哈哈儿的酒馆挖出两坛珍藏的佳酿并一只红纸固封的小酒坛。铁心兰立刻被那小坛子抓了目光,“这就是你说的珍品佳酿吗?瞧着分量不多,一定很难得吧。”
小鱼儿拍拍胸脯,“特别难得,非常难得,世间唯此一坛!”
花无缺便已了然:“是你酿的?”
“大概是我七八岁时随便弄的,赶紧尝尝。”
启坛倒满三碗,铁心兰凑近闻了闻,浅抿一口,味道清冽醇香,回味却略有苦涩。
“这是什么酒?”
“就是普通的高粱酒。”小鱼儿仔细回忆道,“再泡了点蝎子、蚂蚱、蛇……”
铁心兰眉头深蹙,看向酒坛的目光竟有几分惊惧。
花无缺用扇子敲了下小鱼儿的肩膀,小鱼儿才改口说:“逗你的。如果我真的抓到蝎子,一定会拿去吓屠娇娇他们。”
尽管小鱼儿的酒里没有奇怪的动物,但他那时的酿酒技术还不到家,三人喝过一碗,就重新倒满真正的佳酿。
铁心兰来恶人谷探望父亲,明日又要出发,今晚相聚算是为她践行。三人推杯换盏,过往所有愉快的、美满的,或是遗憾的、伤感的,都在酒里了。
夜已深,一坛美酒见了底,铁心兰喝得昏昏沉沉,嚷着犯困,摇摇晃晃地回屋休息。
花无缺不胜酒力,单手撑着头垂下眼睛,显然也醉得迷糊。
小鱼儿凑近道:“花无缺,你醉了吗?”
花无缺望着他浅浅一笑,双眸在月光的映衬下如珠玉一般,“嗯,我已醉了。”
小鱼儿的心软成一片,捧着花无缺的脸,一下一下蜻蜓点水般地浅啄,鼻息交错间闻到淡淡的酒香,他好似也醉了。
花无缺一把将他按在怀里,也许是喝多了脑子发懵,忘记收了力气,唇齿相碰有些疼。这个吻混杂着浓郁酒香和隐约的血腥味,他们触摸到彼此的颈侧和脸颊,微凉的夜风吹拂,肌肤却是滚烫的。
直到舌尖酸麻,小鱼儿才移开脸,喘息着问:“胆子真大,不怕被你未婚妻看见?”
最初在一起的那几天,小鱼儿就喜欢这样逗他,如今趁花无缺醉酒“挑衅”,想瞧瞧他的反应。
花无缺没有像从前那样一板一眼地纠正,忽然将他抱得更紧,广袖遮住小鱼儿的身体,几乎将他罩在怀中,“这样就看不到了。”
烛光中,月光下,两道影子交织一体,再也没什么能将他们分离。
翌日,铁心兰于恶人谷口同他们道别。
小鱼儿:“你想好去哪儿了吗?”
铁心兰骑着高头大马,笑答:“我打算去看看老朋友……第一站,就去樱溪。如果她想的话,可以带她一起出去闯闯。”
花无缺赞同道:“苏姑娘聪慧机敏,医术精湛,有她相随,如虎添翼。”
小鱼儿摸摸马儿的脑袋,又问:“万一她不肯陪你呢?”
“我可以留在樱溪陪她呀!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偌大江湖,自有我的去处!”铁心兰调转方向,双腿一夹马腹,在山道上疾驰起来。
旭日挂在山头,照映出光辉绚烂的天空,成群的鸿雁翱翔其间,陪伴她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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