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总是会一件一件地做完的。也就是说,工作是一堆大件货。
继松田出外勤五个小时后,三春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拖着腿走到停车场,梦游一样遥控启动车子;随即,他看到了硕大的停车场标识P字下,没骨头般披着件黄外套、靠着支架站着的周一笔。
P站!三春泽狠狠咬了一下口腔内侧才压下这个糟糕的联想。也就在这一刻起,他确定了:这混蛋绝对就是云居博三本人。他能作出这个相当感性的推断,不只因那件纯元故衣极其眼熟,大概是松田随手拿了云居的旧外套给周一笔御寒;还因为——
我的脑回路本来没有这么抽象的!他悲愤地想。
“你怎么找到我这来?”三春甚至是有点期待地问了一句。
周一笔抬手撑在没完全关闭的车窗上,探手进去挥了挥算是打招呼。
“三春警官,”他说,“终于下班了。今天很忙吗?”
三春泽眼皮都不抬,装作在刷手机,实则映进他眼中的只有手机壁纸,一张警用装备厂的正门照片,“没有,在假装努力,一直熬到打卡下班。”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为了生活。”三春泽平平淡淡地说,“有什么不光彩的?”
周一笔没搞懂似的皱了皱脸,“……为了生活?”
“不然你觉得呢?”三春警官弃交规于不顾,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他腾出手来对着仪表盘很是暴躁地敲了两下,像要汽车自己说清楚它的行进方向。他的语气很冲,“为了赎罪?”
这下清澈愚蠢的大三学生才是真愣住了。小周同学沉默良久才苍白地找补两句,“没有吧……怎么会。”
看他这样,三春泽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就更让他想起同云居相处的时候,云居那人实在太吵闹又太安静:总是看不得谁低落、想要挑起话题,又总是在别人诚实的时候先难过、在别人愤怒的时候先求和,让人总是不知不觉就把所有的话都同他说、把话说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多。
实在是人之常情,遇见亲人的猫就会停下来多摸一摸。如果手上有泥水尘灰,也就会留在猫背上,让它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肮脏。而它并不知道自己的变化,仍旧执著地想要亲近每一个人——这时候,人就只嫌弃它的肮脏了。
没人在乎这其实是一只很好的猫。
本不该这样。
本已经这样。幸好周一笔还算是一只很新的猫。
“没什么,我乱说的,”三春泽露出个相当开朗的笑来,“别想这些了。”
在周一笔看来,三春警官的态度突然变得惊人的和蔼——他不仅满面光彩、笑口常开,还体贴地为他拉开副驾驶门,顺手在他肩上友善地拍了拍,“坐吧。怎么来找我?”
“我的事之后再说。”
周一笔很算是个好人:他感激陌生人惊人的和蔼,决定回报以同等程度的执著。于是他拉上驾驶室的门,脸色凝重地转向三春。
“三春警官,您刚才为什么讲‘赎罪’?”他皱紧眉头——探究这句话时,他脸上的神情仍像第一次听到般严肃,“没有什么事值得这么说。”
就在三春泽已经垂下视线去思考回应的时候,周一笔又快又急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做错了什么事——哪怕你做错了什么事!你都学生物这种专业了,你的罪肯定已经赎完了!肯定的!”
三春泽:“……”
“别顶着这张脸对我说这种话,知道吗?”三春有些烦躁地把车内的冷气打低了两度,“即使是你,也不能替他说当时的事无所谓。”
“替谁?”
“云居。”
周一笔沉默了一阵子,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头也越来越低。就在三春泽几乎以为他要开口道歉的时候,他绷不住似的笑出了声。
“哎,我现在倒相信你说的那什么,云居,和我有点关系了。”小周同学擦擦他过于年轻的眼角,那里甚至已经有了笑出来的眼泪,“从小到大,我说真的,从小到大,总有人想替我说两句话,替我办点什么,赶在我前面就替我说我如何觉得。”
他抬起手来,很没章法乱拽了两下三春泽颈后的蓝色带子,丝毫不在乎社交距离地把他的工牌提到手上。
“喂,”牌子正面翻在掌心,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警用装备厂,实验研发部,三春研究员。你的厂长是谁?”
“当然是云居。”
“那这个什么部——哦,实验研发部。它的部长是谁?”
“也是他。除了他没人弄得懂这方面,也就阿笠博士能偶尔帮上忙。”
“是啊。那么,三春研究员您接触最多、共事最多、对接最多的同事是?”
“……是云居。”
周一笔放下那条带子,但三春恍惚间仍觉得自己被什么人提在手里。
——长久以来,有什么人在拉住他。
“三春警官,我也是生技专业的学生。”周一笔直视他的眼睛,“没有质疑您专业素养的意思,但我毕竟了解到了一点您的过往。我并不认为,您的专业水平让您具备不可替代性;事实上,您也并没有接触到什么核心的实验问题。”
他几乎是残酷地讲了下去,“也就是说,云居先生收留、任用您这么久,不是因为他需要您,而是因为他知道您需要这份工作。他将您从身份的尴尬中解脱出来。如果您将此视作赎罪的话,那就是要反将别人置于尴尬之中了。”
-
连一秒钟也没有为居酒屋的位置哀悼,立刻发动车子的是,诸伏景光!
“我来开车,”伊达航紧走两步,将手机塞回西装衣袋,“诸伏你去后排,方便和其他人联系。”
诸伏景光一愣,“但娜塔莉小姐——”
“刚才联系过。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娜塔莉也给不出来更多信息,而且现在过多联系会更危险。”一边说着,伊达航已经解开安全带,将诸伏从驾驶座上拉了起来,“现在我更清楚位置,我来开。”
不能说太多余的话。诸伏景光跳下车子,却并没有坐进后排。他绕到副驾驶,“我在这里,帮班长看着。”
伊达航就笑他,“对我不放心还是对娜塔莉不放心啊?没事的!”
“娜塔莉小姐……很坚强。”
诸伏真情实意地夸了一句,很快又板起脸,“我是对路况不放心。你还记得那个雨间线上的公交连环炸弹客吗?”
“嗯,记得,当时犯人坚决不肯停止炸弹,是云居带着便携液氮冷冻枪混上去处理的。”伊达航不愧为优秀刑警,在脑内调用卷宗也很快,“是上次的犯人?但这次的犯案地点明明是在超市啊。那个犯人是对交通工具比较有执念,这我不可能记错。”
诸伏就轻轻叹了口气。
“确实很奇怪,但这是爆处那边的情报。松田在增援路上,他说高度怀疑有同伙,因此我们必须小心路上的车辆。还有——”
“那个犯人劫持了超市,指名要见云居。”
-
三春仍未启动汽车引擎,于是车内人都共享静止的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三春泽是很生气的:他是第二课的成员、实验室的干将,从来都是他去分析、解剖其他生命,他对这种被刺探、被评估的感觉很不适应。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他之所以能对这种感觉保持陌生,都是因为云居给了他这份用以掩饰、赖以存身的工作。
而他呢?
长久以来,他都自顾自地用“都是第二课的任务罢了”来解释他在警用装备厂的生活,用“被第二课要求因此精神紧张”来解释当初对云居开枪的选择,宁可赌气地说出“赎罪”这样的话,也不愿意坦诚地与受害者聊一聊当时的事。
“哎,没事的,三春警官……”周一笔放缓了语气,像是哄小孩子那样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虽然肯定比不上你,但我也换过环境,差不多能懂。”
他随手捞起一张纸,折了起来,“就像是刚刚放入海水的新船嘛:一边诚惶诚恐,觉得自己的重量会压伤海水;一边小心翼翼地数着自己干燥的面积,向往着回到陆地。”
三春泽已经快哭出来了,低着头小声回应,“嗯。”
“但其实船并不会给海水造成负担,也不会划伤海水,更不用担心自己身上留下的陆地痕迹——”
周一笔几下折好,轻轻地把简易纸船放在他汽车的仪表盘上,“因为船生来就是海的一部分。”
“……是啊,”三春鼻音很重地说,“是我没有把大家当自己人……没有真正地把云居当成自己人。”
小周同学鼓励地笑笑,坐直身子,于是三春也不自觉地挺起了背。
“现在调整心态也不算晚啊,三春警官!”周一笔放亮声音,“如果说以前你还没有适应海水,那么现在你就可以成为自信的船,大声说出——”
三春泽:“我把你们当作家人?”
周一笔:“我下海了大家多来捧场!”
……
三春本来快要痛哭出声,被他一噎,胸中郁气不上不下,转了个弯开始打嗝。他喝了半瓶水才勉强压下去,立刻怒视周一笔,“你可真会说话。”
“那是自然!”周一笔伸出右手食指,点点自己像在谢幕,又点点仪表盘上的纸船,“好了,既然三春警官已经下定了下海的决心——那么就行行好,带水手去个地方吧。我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三春泽赶紧叫停,“等一下。你要我带你去哪?”
周一笔就耸肩。
“三春警官,无论您是怎么想我的、怎样因为我的缘故产生了多余的情感,”他还顺便抬起右手抓住自己的左臂配合了一下,“我都得说,我和那个云居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在三春开口之前,他就摇了摇头,“异议——嗯我是说,别反驳我。因为我也了解了他的一些事,所以我知道我们最大的区别在哪:我不会做多余的事,那种对我个人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很麻烦,只是因为对别人好就要做的多余的事。”
“是的。也就是说刚才对你说了那么多,并不是怜悯你、想要帮助你,而是因为我要向你证明我的判断能力,让你相信我的判断、帮我个忙。”
“我高度怀疑现在爆处的紧急外勤和我有关系,”周一笔有点赌气似的揉乱了一侧的头发,“所以,我需要你送我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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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番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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