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去而复返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沉寂压抑的太子宫中漾开了一圈微妙的涟漪,也迅速传到了未央宫那些时刻关注此地动向的耳朵里。
一只在被放飞、又在众人以为它已远走高飞时却又归来的鸟,更是在此时太子失势,还陪伴身侧,不离不弃的鸟。
其身上的神秘色彩愈发浓重,甚至引来了一些宫人私下敬畏的窃窃私语。
刘彻几乎是听到风声的当天就赶到了太子宫外,对守卫说要见太子兄长,实则目光不住地往宫门内瞟,希望能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蓝紫色。
他也不知为何要在这敏感的时期来此处,也许是来确定一下,在风停心里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吧。
然而,此时的太子宫已形同禁区,守卫得了严令,即便是备受宠爱的胶东王,没有陛下的特谕,也休想踏入一步。
刘彻被客客气气地拦在宫门外,他试图摆出威势,小脸绷得紧紧的,但守卫只是更低地躬身,重复着“殿下恕罪,上命难违”。
“孤只是担心兄长。”刘彻憋红了脸,寻了个蹩脚的理由,目光却依旧不甘地扫视着宫墙内。
他不敢高声呼喊风停,宫廷的规矩和母亲的教诲早已刻入骨髓,他只能在焦急的观望。
风停在宫内庭院的高树上,将宫门外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刘彻那强装镇定却又难掩失落的小模样,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有些发软,又有些无奈。
他扑棱着翅膀,在树枝上跳了跳,发出几声清越的鸣叫,引起刘彻的注意。
刘彻果然听到了,他猛地抬头,视线很快的锁定了树梢上的风停。
他眼睛里的光芒瞬间亮了起来,但随即又带上了控诉。
他不能说话,只能用力地、几乎微不可查地朝风停点了点头,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守卫,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晚上……老地方……”
风停看懂了他的唇语和眼神,心中了然,也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刘彻得到承诺,紧绷的小脸才稍稍放松,又深深看了风停一眼,仿佛要确认他不是幻觉,这才一步三回头,带着满腹心事离开了。
宫内,有了风停的回归与陪伴,刘荣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虽然依旧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在这方天地,前途未卜的利剑悬于头顶,但身边有一个能真正听懂他言语、感知他情绪,甚至能带来外界鲜活气息的伙伴,极大地驱散了他内心的孤寂与寒冷。
他脸上的死寂之气渐渐被一种带着哀伤的平静取代,偶尔,在风停模仿市井小贩滑稽的叫卖声时,他苍白的嘴角甚至能牵起弧度。
风停就这样过起了昼夜两班倒的奇特生活。
白天,他是太子刘荣的专属心理疏导员兼陪伴者。他们会一起在有限的花园里散步,刘荣会指着角落里新开的花,轻声告诉风停它的名字。会在书房里,刘荣心不在焉地翻着竹简,风停就蹲在案几另一头,偶尔啄一下墨锭,弄出点动静引得刘荣看他,然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几句歪解经义的话,试图冲淡那凝重的气氛。
到了夜晚,待太子宫巡查的脚步声远去,宫灯渐次熄灭,风停便会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履行他与刘彻的约定。
他会在刘彻寝宫那扇熟悉的窗外轻叩,然后迎接他的,总是小家伙那双在黑暗中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一连串压低声音的、混合着兴奋与抱怨的审讯:“你怎么才来!”“他今天怎么样了?”“你是不是又忘了给我带好东西?”
凭借会飞的天然优势,风停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他偶尔会再次冒险溜出宫,而是像一只真正的信使,为两个被困在宫廷牢笼中的少年,衔回一丝外界的自由气息。
有时是一包用荷叶包裹、还带着市井烟火气的炙肉,有时是几颗在阳光下会闪烁异彩的琉璃珠子,有时只是一个造型朴拙的泥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却成了刘荣和刘彻在重重宫门下,难得的快乐。
然而,历史的车轮终究无情地碾了过来。
那是一个沉闷的午后,宣旨的内侍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踏入了死寂的太子宫正殿。
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怜悯的眼神,只有那卷明黄色的绢帛被展开,用毫无感情的音调,宣读了最终的判决——皇长子刘荣,德行有亏,难承宗庙之重,着废黜太子之位,收回玺绶。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废黜二字如同冰锥般刺入耳膜时,刘荣的身体还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透明一般。
他机械地、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久久没有抬起。宽大的袍袖遮掩下,风停能看到他撑在地上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风停站在他身侧的椅背上,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的悲哀。
他知道这是必然,知道这对于整个帝国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亲眼见证一个少年的崩塌,感受着他此刻无声的绝望,他无法做到完全的冷静。
他轻轻飞落到刘荣低伏的脊背旁,用温暖的、覆盖着羽毛的身体,轻轻贴了贴他冰凉的脖颈。
为了安慰遭受重创的刘荣,风停最近几乎将全部白天和大部分夜晚的时间都投入了陪伴。
他陪着沉默的刘荣一坐就是半天,或者在他夜间被噩梦惊醒时,用翅膀轻拍他的手臂,发出低低的、安抚性的咕噜声。
他去见刘彻的次数不可避免地减少了,停留的时间也短了。
这自然引来了刘彻强烈的不满。
每次风停过去,小家伙先是欢喜地扑上来,随即小嘴就撅得能挂油瓶,用哀怨又气愤的眼神无声地控诉他,然后便是拐弯抹角的打探和酸溜溜的质问:“他还好吧?你是不是觉得他更可怜,所以就不要我了?”
“那只木雕小鸟,你是不是天天看着?”风停只能哭笑不得地用喙梳理他乱糟糟的头发,拿出新搜罗来的小玩意儿,一个会摇头晃脑的泥娃娃,好一番哄劝,才能暂时平息这小醋坛子的怨气。
第二道诏书,比所有人预想的来得更快。
废太子刘荣,恪守孝悌,虽有过失,朕心悯之,特封为临江王,封地江陵国,择吉日离京就国,无诏不得返。
这道诏书,让刘荣的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悲的是,父皇终究将他放逐,那声无诏不得返如同最终的断决,将他与长安、与权力中心彻底隔离。
喜的是,他保住了性命,获得了一块据说是鱼米之乡的封地,至少可以离开这座吞噬了他希望和自由的宫廷,去呼吸不一样的空气。
只是,这临江国,曾经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刘阏于的封地。
那个早夭的、他曾经疼爱过的弟弟,其封国在他死后被废除,如今却又转封给了他。
这冥冥之中的安排,像是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致命,却时刻带来隐秘的刺痛和宿命般的悲凉。父皇此举,是念及旧情,还是其他,他不敢深想。
但无论如何,求生的本能和对自由的渴望,让他更多地倾向于接受。
他本性温良,不擅争斗,经历了这一番从云端跌落的剧痛,对那冰冷的、需要踏着无数尸骨才能坐稳的龙椅,早已心灰意冷。
能离开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长安,去到遥远的、温暖的江陵,做一个富贵闲王,平安、平淡、甚至有些自在的度过余生,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慈悲的结局。
他开始主动向风停描绘他想象中的江陵。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上了一丝以往没有的、小心翼翼的憧憬。
“江陵听说在南方,靠近大江,气候比长安湿润暖和得多,冬天也不会这样冷。”他抚摸着风停光滑的背羽,眼神飘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片水汽氤氲的土地,
“我们可以建一个临水的阁楼,推开窗就能看到江景,或许还能看到往来如梭的舟船,那里不会有这么多规矩,也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说错话、做错事。”
他的话语渐渐流畅起来,脸上甚至泛起一丝微光:“等我在那里一切都安顿好了,站稳了脚跟或许,或许能找到机会,恳请父皇开恩,将母亲也接过去。她在那冷宫别院太苦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哽咽,但随即又振作起来,看向风停。
“你,,,”他轻声问,带着生怕被拒绝的颤抖,“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我们一起离开长安,去江陵。就我们,还有母亲,以后在那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看着刘荣那双被泪水洗过、重新燃起微弱希望之火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脆弱与憧憬的神情,风停所有到了嘴边的敷衍,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无法在这个时候,用所谓正确的未来,去残忍地击碎这个刚刚失去一切、试图在废墟上重建微小希望的少年,最后一点点念想。
刘荣此刻展现的,并非对权力的留恋,而是对一个平凡、安稳、有亲人相伴的未来的卑微乞求而已。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无法说出口。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风停沉默了很久,久到刘荣眼中的光芒开始一点点黯淡下去。
最终,风停抬起头,迎上刘荣那双写满忐忑与期盼的眸子,他轻轻点了点头,向前跳了一步,用自己温暖的喙,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刘荣冰凉的手指。
“好,”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字,带着他特有的金属质感,却异常坚定,“我们一起去江陵。”
就先答应他吧。风停在心中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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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汉】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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