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宗，月桂殿，沈寒枝睁眼，双目间毫无恍惚之色，让小鹤妖放下他，解下笨重的鹤氅扔回小鹤妖怀里，径直迈入书房。
身后小鹤妖亦步亦趋地跟着，六神无主：“宗主大人，方才夜里您一声不吭抱着酒坛子就往外走吓坏小的了。”
沈寒枝抖搂一身风雪，蒸干浑身的寒意，在书案前坐下，抚了抚小鹤妖的头，安慰道：“去送一个故人罢了，我无事。”
小鹤妖取来鞋袜伺候沈寒枝穿上，再将碳炉点燃，吧嗒着小碎步在殿中到处忙碌，沈寒枝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来去，突然笑了。
“您终于笑了。”小鹤妖奉来灵茶，面上的惶恐终于减退了大半，眼巴巴蹲在沈寒枝身侧，守着他处理案几上的宗门文书。
“大人节哀，故人归去必定不愿大人如此伤怀。”
故人可不是别人，那正是上一世的自己。沈寒枝心想，他倒希望自己牢牢记住这种蜡炬成灰的绝望，好让今生不再重蹈覆辙。
不过好在有鹤妖丹心相伴，前世今生都待他赤诚。
“大人这么看着小的作甚？”小鹤妖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遍，发现自己衣服侧面一左一右的两个大洞，憨笑道，“宗门里就我一个妖侍，没有适合板式的衣服，这侍者服穿着我翅膀老觉着不利索，索性将袖子剪了，变手还是变翅膀都方便。”
“委屈孩子了。”沈寒枝伸出双手招小鹤妖过来，小鹤妖变回缩小的原形，收起长腿水灵灵地跳到沈寒枝腿上，亲昵地用头顶丹红的绒毛蹭他。
小鹤妖捏着嗓子细声叫唤，欣喜不已。
“月桂峰上无水源，规矩繁多，你化形不久便跟我在这受苦实在不该，不如将你送往……”
小鹤妖没等沈寒枝说完，啄他的手表示不满。
“不愿意啊，就这么想跟着我？”
小鹤妖连连点头，长长的脖子缩在沈寒枝的颈窝赖着不走了。
“你说，我要是辞了这宗主之位，我们一起流浪三界如何？”
小鹤妖抬起头，而后又懒懒地缩了回去，根本不信。
沈寒枝挑眉，抱起鹤妖往地上一放，而后驱赶道，“一边玩去，放你一天假，想去哪玩便去吧。”
小鹤妖出门片刻后，领着大长老的侍者墨书再次叩响房门，呵，说什么去玩呢。宗主大人日理万机，他身为大人唯一的侍从，自然得忙前忙后，大人不得闲，他玩得也不安心。
真是奇了怪了，这重云宗庞然大物，是不是非得累死大人，除了大人便找不到可以处理事务的人了？
小鹤妖面无表情地引着墨书来到书房门前，墨书叩门：“大人，长老请您前往议事厅，有事商议。”
“且等着，再催你就代本尊议事好了。”他这清冷优越的一声似乎将门外的侍者冻住了，三炷香过了，墨书焦急地候着，屁都不敢放一个。
墨书眼睛都瞟瞎了希望小鹤妖入内催促，小鹤妖高高扬着脖颈，一点也不理他。
终于沈寒枝阅览完桌面上的文书，确定了他重生后的处境。
现在是他继任宗主半年时，长老团以辅佐的名义对他的行事多有干扰，他念着他们辈分高对一些小事便忍了。
但事情都有惯性，第一次遇见时不说，第二次第三次冒犯和干涉就会变得顺其自然，天长日久长老们的管束仿佛成了“标准答案”，而他一旦超出管束便是“行差踏错”“愧对宗门”。
他的退让没获得他们的理解，反而让他们看轻了自己的脾气，越发变本加厉。就连跟在他身边的丹心都被欺负。
上一世他不懂所谓高低贵贱的等级差别，轻柔温和平等地对待每个人，也不曾想会有人排挤丹心。现在想来，丹心作为宗主唯一的近侍，他在重云宗走到哪都该是底气十足的，怎么一件定制的常服都不配有。
以小见大，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它还受过多少委屈？
一直以来是他脾气太好了，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这一次要尽早让他们看清楚谁是金石，谁才是一撞就碎的瓦砾。
俄尔，沈寒枝迈出书房，墨书领路，两人很快抵达议事厅，远远就听见大长老的斥责，话语间胡子都被吹起来了，一副严苛的刻薄样：“宗主大人，我们五人在议事厅等候许久了，您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
“说法？”沈寒枝施施然进门，还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明蓝色法袍，宽袍大袖衣领歪斜，潇洒明艳衬得他肤如雪发如墨格外清美。
他坐上主位，靠着椅背视线扫过五人，打了个哈欠，“那不如就不开会了，宗门诸事几位长老商量着定吧，总不过一些扯皮拉筋的无聊事，无非是便宜张家还是便利李家，无趣得很。也就你们这些抱残守缺的老东西当个宝了。”
“宗主大人慎言！体面何在？威严何在？怎可如此言语刻薄？”
沈寒枝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大长老暴怒的脸上，安静注视着，一副“您请继续”的模样。
重云宗大长老，张横权，便是他话中的“张家人。”老牌修仙世家，自称道法超然，实则百年未出有才学者，尽显颓势。只有张横权凭着命长资历深，混上了重云宗的执法大长老，最喜欢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训斥别人掷地有声，就好像这样能显得他多干净一样。
其实心里算盘打得叮当响，没少为张家根骨寻常的小辈牵线进重云宗修行。
这些张家小辈上一世他任教时接触过，不仅没有天赋，还心性浮躁欺软怕硬，丹田里塞满了权势心和得失欲，俗的要死，修不了一点仙，平白脏了他的眼睛。
“继续说啊，本尊听着呢。”沈寒枝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待他成了锯嘴葫芦“你你你”半天打不出个屁来，这才进入正题，“好了，今日找我何事？”
议事厅有片刻沉默，大长老气呼呼地不说话，负责对外联络的二长老便开了口，他笑呵呵的打圆场，似乎看不见议事厅里的硝烟，“宗主大人，宗门三年一次的弟子选拔要开始了，这次是您继任宗主以来的第一次弟子选拔，许多世家都跟我打了招呼，希望家中子弟能拜入您门下，我草拟了名单，里面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修为阶段我都标注上了。”
二长老校白笑鹰，出身家族不显眼，但拉朋结党的手段一流，成日笑脸迎人，处事至今都没见他红过脸。
沈寒枝接过名单，扫了一眼，世家后辈、门派少主、名人后裔都有，也亏得他网罗了这么多少年人的信息，名单之中他但凡收了哪个，对方都得领二长老的情。
这还只是与二长老关系尚可的，那种关系最铁的或是潜力最佳的，他都尽早收于自己麾下了。
所以今天找他来明面上是商议收徒，实际上是拿他卖人情了。
沈寒枝折了名单，直接退了回去，“本尊收徒只看眼缘，碍眼的丑东西见多了，收徒不再收两个顺眼的，岂不是自讨苦吃？您说是吧？”
二长老摸了摸发福的肚子，想起自己日渐稀疏的发顶，有种被中伤的感觉。
此时三长老开口了，三长老负责后勤采购，如果这次弟子选拔沈寒枝要收徒，为了宗门脸面一应规格都得弄最高的，他得先确认沈寒枝的意思好安排下去，“宗主大人的意思是，要收徒，但不一定收名单里的？”
“我何时说过要收了？我只说我收徒不看修为根骨，只论眼缘。本尊看顺眼了，纵是一根朽木，雕琢之后也能开花。”
“是是是，这是自然。”三长老瞅了眼二长老黑成猪肝色的脸，心里偷笑，管沈寒枝收谁为徒呢，只要宗主大人出面这次弟子选拔就得按最高规格准备，他就能大捞一笔油水。
这一点沈寒枝也心知肚明，他可不能让一个人好过，他望着三长老有些谄媚的脸，勾唇一笑，“这次弟子选拔既然我也出面，那便改改规矩，这几年门里歪瓜裂枣太多了，定是筛选弟子的环节不妥当。既然诸位眼拙，不妨让本尊来把这个关。”
“不可啊！”闻言三位长老异口同声反对他。
沈寒枝念头一转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弯绕，大长老掌管规矩，他若改了大长老颜面何在？二长老不知道拿了多少世家的好处要往宗门塞人，选拔规矩一改他兑现不了承诺关系还如何维护？三长老对这套老的选拔流程已经烂熟于心，再更改，油水不得重新挤挤了？
是以三人都明确反对。
都在他意料之中。
“三位都反对啊，”沈寒枝望向四长老和五长老，点了下巴，“两位什么意见？”
“无意见”x2
他们当然无意见，四长老在五位长老中修为最高，尤其是剑术一道，不在他之下，是靠真才实学坐上长老之位，宗门的守卫全由他率领；五长老专司教导之责，新入门的弟子都会跟着他打基础，若是混进来几颗老鼠屎五长老也得受累。
在此事上三人的利益是一致的。
沈寒枝颔首，重新望向同气连枝的大长老、二长老、三长老，当机立断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弟子选拔这事我不沾身，也不收徒，五位长老全权负责便可；若要我置身事内，上到规则下到选徒弟，全得听我的。”
“专横武断！宗主大人翅膀硬了，听不得老朽的意见了？”
“是。”面对大长老的怒颜，沈寒枝莞尔一笑，丝毫不将他的悲喜放在眼中，“大长老总是生气，日久难免要伤情分的。”
“你不忤逆我自然也不动怒了……”
沈寒枝打断施法抢言道，“倒不如把这怒火憋着，又或者直接……”干掉我。
沈寒枝无所顾忌地做了这三字的嘴型，见他愣神难堪，大笑出门去。
临走前还通知了他们一句：
“本尊接了千宗法会的请帖，这段时日都会在见明山，诸位商议商议吧，定了章程再找过来，旁枝末节、讨价还价的破事本尊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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