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没听到好友的腹诽,但他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的失误——临时充当官署的房间果然大门紧锁、空无一人。外面只有几个淘汰下来的老兵在打扫卫生。
文天祥还不是那种把休假的同事叫回来工作的黑心领导,他也不想再去找陆秀夫,刚才回了自家住所。
文夫人正带着两个妾室在窗前就着阳光忙碌。古代女子不论身份高低,大多都有一手还不错的缝补手艺。她们商量着把女孩儿的薄夹袄拆了,里面的棉花细心地收入锦袋,再捻线穿针,准备将这几件衣服改成夏天的款式。
自从进入神君所说的赤道逆流之后,几乎天天都是日头高照的大晴天。要不是朝廷每天都在记录和通报日期,大家差点把这四月天当成七八月来过了。
大海上闷热的天气是不和人讲道理的。虽然不合时令,但所有人的衣裳还是越来越薄。
文天祥一家都是元廷那边释放回来的,随身只有一身素服,自然没有什么积蓄和衣物。但能阖家团圆已经是得蒙上天恩宠,他们也从来不抱怨这个。
好在朝廷这边并没有亏待忠臣,所有衣食住所一应俱全。只是,这个衣尚停留在冬去春来的时节,并不适合当前。文天祥还好,他的官袍是朝廷发下的,但日常便袍和其他人的衣裳就要女眷们自己一针一线动手了。
“夫人的手艺真好。”文天祥拿起一件妻子刚改好的衣裳,虽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但还是由衷地送上夸赞。
“郎君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文夫人瞥了他一眼,手上针线不停。
文天祥叹了口气。
文夫人见丈夫脸色不对,这才停下手里的活,两个妾室也识趣地退到侧房,把正屋留给夫妻两人。
文夫人欧阳氏是出自书香门第的闺秀,读书知礼。文天祥平素和她也是有商有量,并不独断。现在心绪一时难以排解,便也向妻子倾述起来,末了还说道,“不学史无以知今。我便想着趁着我们这一辈人还在的时候,把华夏传承书以文字,只要后世读书人能从文字中识得我华夏根本,我便能安眠九泉之下了。”
听他说完,欧阳氏却笑了起来。“你这想法我看却不甚好。不说远的,就说那南北朝时期,梁元帝一把大火将14万卷珍品藏书焚毁殆尽,何其可惜,何其无用。你既是想着要使后人不忘本,便该从人着手才对。”
“夫人的意思是?”文天祥若有所悟。
文夫人抬起手指了指头顶。“柳女才不过在上面看了月余的书,如今和我聊起天来见识已是比其他孩童强了数倍。郎君何不仿照神君书室中的内容设立蒙学,所有孩子不看身份、也不分愚贤,一并入学。学校教的也不止当下私塾那些,还要把历史、地理以及那天界的科学之道一并纳入其中。”
“不看身份也就罢了,怎么还不分愚贤了?”文天祥有些困惑。“聪慧的孩子自当读书,那些平庸甚至愚蠢之辈上学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文夫人摇摇头,“倒也不需太久,蒙学设两三年即可。”
文天祥更困惑了,“两三年能学到什么东西?”他这样的读书人,自发蒙起何止是十年寒窗。便是如今漂流海上,他只要有空余时间便会读书。
“郎君想差了。我所指的蒙学不过是让孩子们粗通文字,懂得世界常理、懂得古往今来罢了。神书小学前三年的内容足以应对。”文夫人温和地笑道。只这一句话,文夫人便不只是从女儿那里听得只言片语,而是有目的的通过女儿了解了许多图书馆中的书籍内容。
她补充道。“以往在中原,人人都知自己是华夏正统、是汉人衣冠、是炎黄传承。但我们所去的荒凉之地,抬首不见泰山、低头无有黄河,除了我们这二十万人也无人知晓我们是谁。百姓若是不加教导,如何记得自己是华夏子孙。就算达官贵人家中有传承,但富贵从来难保,若是一朝破败,再贵重的书籍也不过是烧火物而已。若要文明长久,教化普及是必然之道。”
“夫人说得道理。”文天祥沉下心来思考了一番,然后惊喜地看着妻子,“早知夫人有这番见识,我也不必忧心这么久了。”
文夫人笑道,“郎君夸赞过了,我也不过受神君启发罢了。神君虽是对陛下格外关爱,但那书室却是开放给所有人的。这何尝不是对我等的提示。”
这天略晚些的时候,游乐园中的众人见到了吃惊的一幕。文丞相第一次登上了神君为孩子设立的游乐园,而且进入图书馆后便拿着那几卷最为粗浅的小学书籍埋头看了许久。
邓光荐还在船上遥望岛上风景,窝在图书馆中的年轻人中没人敢和丞相搭话,个个安静地很。
“想不到你对这些书感兴趣。”感应到这边异状的方耀也第一次走进图书馆,坐在文天祥的旁边。
“方先生取笑了。文某实在愚昧,如果不是内子提醒,我还体会不到先生的苦心。”文天祥苦笑着一拱手。“文某准备重设大宋学制,其中蒙学最重,还请先生允我将这些书籍借走抄录。”
既是将这些书籍当成了普及教化的必备品,自然就不能像之前那样由得邓光荐慢悠悠的抄录了。而且这书也不能直接使用。就算是天界神书,也需要适应大宋情况。
方耀自然不会拒绝。但为了不影响孩子们阅读,他直接一挥手将文天祥选出的书籍都复制了一套,又化出配套的教师用书。“你都拿去参考吧,也不用还了。”
“多谢先生。”
等文天祥艰难地把一大摞书抱在怀中,方耀笑着唤醒在旁边一桌傻看的年轻人,“你们几个还不过来帮忙?”
这几个衣着朴素,一看就平常人家出身的年轻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过来帮自家丞相搬书。
第二天,修书的人群就被文天祥分成了两班。一班照常修典籍,一班的任务却成了蒙学。休闲了许久的邓光荐也被叫了回来,加入到蒙书的行列。
被指派修蒙书的人自认为是被降了身份,心中大有不满。但听到文天祥说起他这份举动的初衷,众人回忆起那麻逸人和野人的区别,也不禁悚然而惊,便对蒙书的事郑重了几分。
文天祥更忙了。他不但要同时主持两边修书的进程,还要和陆秀夫、张世杰讨论未来学制和教化的大事。这还是张世杰第一次受邀加入到文人间的讨论,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他也没有白费了文天祥的好意,思考之后说出的话居然也颇让文陆两人惊讶。
“我们在经过的岛上都立块碑吧,写上我们是谁,于何时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后人若是看到碑文,就算已经过百年千年,也能知道他们的祖先的过往。说不定有一日,他们可以踏寻我们的足迹回到中原。”
“好主意!”文天祥首先赞同,转而又叹息道。“可惜我们已经过了好些岛了。”
“此时做也不晚。”陆秀夫笑道。
于是,宋人的船队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行驶在大洋上,一路留下了蔚为壮观的石碑群和各种神奇的传说。当偶尔有南洋商船流落到这些岛上,看见这些被土著岛民或奉为神物、或惧为恶咒的石碑,便不由感叹宋人的强大。而同时,他们也对成为中原新主人的元朝更心生畏惧了。
连拥有远航实力的宋人都不是元人的对手,他们和元人做生意还是要小心点。
张世杰不知道自己的建议还对敌人起了正面的宣传效果,如今他已几乎将元军淡忘了。他从两位丞相手中领到了新任务,要在军中开展教育,把目不识丁的大头兵们当成孩子来教。
这可真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任务……
张世杰很是头疼,但他内心明白这个任务的重要性,也知道到达目的地之后,大头兵们识字的好处。可惜,如今陆秀夫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左丞相,不再是他的助手。于是,这一路上他把自己的心腹拉到了一起开小会。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他们这十几号军官怎么着也能拿个主意出来吧。
但张弘范却不曾忘记他的敌人。
当宋人自崖山启航之后,张弘范还带着部分元军远远地缀在宋人后面。只是他们的战舰大多都是小船(相比宋人的楼船而言),根本不适合远航。不需要方耀和宋军出手,他们的船已经在从崖山到麻逸的路程中损毁折返许多。
当宋军船只在麻逸得到补给,再度朝着那无尽的东方启航时,望着手下殷切的期盼,张弘范终于下达了折返的命令。
“既然宋人所言不虚,我们便回去吧。”
望着船队远去的背影,张弘范站在船头,一时有太多感叹。未知的广袤之地啊,他突然有些羡慕张世杰。
麻逸人连着接待宋人和元人的船队,生意自然做到飞起。但面对元人口中宋国灭亡的消息,麻逸首领心中却不太相信。他心中自然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宋人的船队比元人大、交易比元人爽快,元人只敢远远跟在宋人后面。
“总之,元人在撒谎。”麻逸首领很肯定地对手下说。
一直到很久以后,陆续从商人们那里带来的消息才让麻逸首领接受了铁一般的事实。但这并不影响他宋人的好感。直到逝世,他还对着自己的继承人念叨那一天见到的如群山一般的船队,还有那位和蔼可亲的陆丞相。
“可惜没有见到宋国的陛下,听说还有一位神君呢。唉,是我没有福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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