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失语行星19

玻璃之外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身上的衣服依旧是来到壤沙后那一套,勉强抵御了空气里的严寒。

这些瓦棚挤挤挨挨,甚至还高不过她的个头,看起来就像大型的犬舍……却不足以容纳一个人类。

佩佩的脸冻得发青。他将裴宿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

“你……住在哪里?”

脚下是掺杂着秽物的积雪,偶尔还能看见几片红褐色的痕迹,种种都透着令人不适的气息。面对这副场景,她的话也问得有些艰难。

“这里都可以算是我的家。”

佩佩勉强地笑了笑,故意挺起了胸膛,像个小大人。

流浪的人居无定所。所有的阴暗之处皆可栖息。

裴宿在窝棚里看到了一双恐惧的眼睛。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往里走,“你好,打扰一下……”

“请、请不要过来。”

传出来的是一个性别难辨的声音,嗓音有些不符年纪的沙哑。裴宿的脚步顿了顿,连带着心中某处也出现了几分异样。

“我没有恶意。”

她将身后的佩佩往前推了推。

“请不要过来……”

依然是重复的、恐惧的哀求。窝棚内光线相当黯淡,她只能看到一个缩成一团的影子,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以为那是一条疲惫的狗。

“姐姐她是好人,”佩佩也轻声安慰道,“是姐姐救了我。”

裴宿又等了片刻。终究是又弯着腰从棚底下退了出来。

她长长叹了口气。据佩佩所说,自他记事起就已经在外面流浪了。他们被称作“货物”,玻璃内的是他们又恨又向往的存在。他们羡慕里面的光鲜,却痛恨那里的恶魔。

他们不准进入玻璃内,却常有玻璃内的人从里面出来,掳走他们这些人。

偶尔,也会有进去的同伴又被赶出来。但被丢出来的……

她忽然觉得脚下的触感有些怪异,不禁低头看去,瞬间目光一凝,连忙退开,而后蹲下身,将覆盖的积雪拨开。

从肮脏的雪里,露出了白色的布料。

重见天日的人,却永远合不上眼睛。

这是一具尸体。男人的躯体被用暴露的衣服勉勉强强遮盖着,裴宿掀开他的领口,看到了青色的玫瑰烙印。

血迹在他黑洞洞的眼窝里干涸。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珠。

“他……他一定也是触犯了那些人……”

佩佩咬唇,身体有些颤抖。被丢出来的,即使不是死人,也是半死不活的残废。他们被丢在雪地里,运气好的会被同伴捡去照顾,但这只是极少数,毕竟他们连活着都是奢求,更别提还有余力帮助其他人了。

更多的人,就在雪地里、在严寒里,悲惨地死去了。

佩佩是不堪忍受这样的生活,才找机会溜了进去。可即使在里面,他依旧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一眼就能被看出是货物的身份。

货物就是货物,生来被使用、被折辱,这是天经地义的。假如有人对货物表示同情,说明他是宾主里的叛徒,同样要遭到残忍的驱逐。

裴宿从地上站起来,握紧了拳头。她仰起脸。

雪依然在下,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轻得几乎无法感受。只有那些间稍、微末的凉,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在雪地里。

雪覆盖的世界寂静无声。

即使瓦棚下藏了很多恐惧的眼睛。他们却不得发声。

她将外衣脱下,披在佩佩身上。寒风瞬间侵蚀着她的皮肤,她的目光也像雪一样凉。

“大姐姐,我身体很强壮,不……”但那瞬间的温暖让他有些依恋,他的小嘴张了张,才艰难地吐出了剩下的话,“我不需要。”

他将衣服又扯下来,被裴宿制止了。

“我要你好好保护自己。”

她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向前走去。

佩佩有些茫然似地眨了眨眼,萧瑟的寒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噤。身体比情感更本能,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

无穷无尽的窝棚。黑褐色,连成一片,让她望不到边际。

这些屈辱的聚集点,将内部这个高大而狰狞的城堡围在中央。玻璃内是繁华、温暖、香甜的所在,是销金窟,是欢乐场。

一层又一层,建筑高得同样望不到顶层。

这两个如此不可能而截然相反的极端,就这么突兀的、明明白白地显现在她的眼前。

在这巨大、庞大的怪物面前,她又能做什么?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近窝棚,等待有一个放松警惕、放下戒备,愿意让她进入的“货物”。

哀求,哀求。又是哀求。

是恐惧,是排斥。

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来到壤沙。她挨门挨户地敲着,但却无人回应。只有那个自称苏维聂尔单身汉的冒牌货,对着她充当诱饵的那袋信用点流口水。

罪恶不是从那时发端的。阴谋或许早已开始。

“我不是这个星球上的人。”

“我当然知道!”

电光火石似的,这突兀的对话忽然闯进她的脑海里。她周身一震,随即被一片巨大的虚无击得粉碎,不受控制地跌在了雪地里。

冰冷的积雪狠狠摩擦着她的脸。她痛得几乎在抽搐。

“大姐姐,你怎么了!”

佩佩的惊呼似乎离她很远,她感到有只温热的小手试图将自己拉起来。但这感觉是如此的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昏暗的梦。

……痛,真的好痛。她仿佛在被烈火焚烧,她被碾碎了。

恐怖的力量以她的心脏为起点,向四肢百骸毫不留情地碰撞、挤压,她像是真空中的一只蚂蚁,轻而易举就能被碾碎。强烈的疼痛淹没了她。

这是足以击碎神智、绞杀灵魂的疼痛。这是无比恐怖的、带着毁天灭地般的威压的,从高空传来的,最悲悯、最怜爱、最苦痛的一瞥!

“啊!”

她忽然听到了模模糊糊的一声惊叫。这声音似乎充满了极大的苦楚。她努力辨别着这声音,这是……佩佩的声音……

佩佩?他怎么了?

裴宿的视野一片昏暗。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却只看到无穷的黑寂。潮水吞噬了她,她再也不被允许看到光明了吗?

她将手指紧紧抠着地面,强忍身体的战栗,却难以遏制地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好痛……太痛了……到底是什么要劈开她的脑袋,要将她这叶小舟推进凶猛的海潮中,将她推向绝路……

“裴宿……”

熟悉的声音,又是熟悉的声音,但这次,她却可以确信那是来自自己心灵深处的声音。这饱含情绪的呼喊似乎早已深深烙在了她的心里。这人是谁,这是谁的声音,他为什么那么悲伤?

“裴宿!你们为什么要再一次……”

好吵。他在跟什么人争吵?他为什么这么悲伤?

她痛得痉挛,恍惚中,她抱紧了自己。

这声音好熟悉……是系统吗?

不,不,不是系统。也不是裴不理,是她的战友……风帷……

风帷。是风帷。

别哭啊。她还没有死。

禁锢……埋葬的记忆被唤醒。但这里不是希望中学,是在……

她再次冲破了禁锢。

疼痛来时如崩山裂地,去时如潮水消散。

黑暗褪去,她睁开了眼睛。狰狞的情绪被她强行抑下,她的眸中唯有一片清明。

然而视线所及,一片昏暗。她发觉自己的嘴被紧紧捂着,捂着她的那只手瘦骨嶙峋。她能闻到从这只手上散发出的酸臭味。

这是孩子的手。

她碰了碰这手。对方抖了抖,发现她已经醒了,连忙松开了她。

裴宿坐起身,差点被低矮的屋顶撞到脑袋——不,这压根不算是“屋顶”。

她俯身朝外走去,袖子却被拉住了。

“外面危险。”

这声音很怪,孩子的尖嫩嗓音却带着几分老年的苍哑。

裴宿回头,露出一个微笑。

“我不怕危险。”

她走出去了。大如鹅毛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

里面的孩子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她走了出来。

裴宿看了她一眼,凝眉,而后笑了,“是你啊。”

头发剪得短短的,像生了烂疮的刺猬。灰色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罩着她的身体,她的骨头如此分明,尖锐得吓人。

唯有那双眼睛,蓝宝石一般,纯净得可以折射最为璀璨的阳光。

小孩怔了怔,皱眉,忽而露出防备的神色,“你是谁?”

这孩子忘记了。就像她之前一样,也忘记了。

“我是……”裴宿转头,看向眼前这座巨大得没有边际的建筑物。她能感受到一股愤怒在心里横冲直撞,却被她强行压下嗜血的念头。她咬破了嘴唇,眸色冰冷,却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是温暖的笑容。

“不知道。或许,我真的是罪人吧。”

小孩在她身后将眉头越皱越紧。裴宿在地面上看到了一块布料,还有扭打挣扎的痕迹。甚至,还有一块新鲜的血迹。

鲜血滴进雪里,脆弱得像过期的草莓罐头。

布料从是她给佩佩的衣服上脱落的。血是流的。人应该是被“长老”什么的抓走的吧。

她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救了我,小姑娘。”

女孩听到这话,惊讶地扬起了眉毛,这人不是昏迷了吗,居然知道发生的事。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裴宿叫的是“小姑娘”。

她的神情立刻有些受伤。她原以为自己装得很像。

女人会被当做发泄**的对象,但如果是男人的话,只需要做个听话的奴仆。她情愿干苦活重活,因此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成年的男孩。这样,即使被抓到,她也不会受到非人的凌辱了。

她不知道的是,男人不会被当做性的对象,却会被阉割。

这群货物,没有人能落得好下场。

“作为谢礼,我请你看烟花吧。”

小孩的眉毛扬得更高了。

这个奇怪的大人手中如同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柄通体雪白的剑。这剑闪着凌冽的光,剑锋却是红色的。

而后她才注意到雪停了。头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抬起头,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一个苍白色的幻影从她身后凭空出现,几乎占据了半边的天空。

这虚影如镜花水月般朦胧,却又分明看得出是女性的形态。它的长发如藻,无风自动,却无端令人感到几分哀伤。但她意识到这虚影一定跟她身边的这个大人有关。

因为它的手中,也有一柄巨大的长剑。这把剑好大啊,或许能将天空劈成两半吧。

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看着虚影挥动了手中的长剑。

砰砰砰。铮棱声此起彼伏,漫天光影像流星一般,折射着琉璃明净的璀璨光芒。哗啦啦,冷色的烟火绽放了,似乎永远不会停。

这虚影护着她,玻璃渣滓半点没有伤到她。

直到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虚影也消失了。她像打了个寒颤,连忙看向那个大人。

于是她看到她手中剑尖指地,一步一步,从容地向失去了屏障的建筑走去。

她听到了她的轻叹。

“还有人没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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