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对。不合适。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他似乎在念叨这些字眼。
实在难以理解,又不好意思询问。也许这位教授在进行某项重要实验,刚好在紧要关头被我打搅了。他碍于教义法条,没法擅自处置。
凯撒优秀自傲,朋友屈指可数,这位教授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实力至少和凯撒本人持平,绝对不弱。我得耐心等他完全平静下来,否则他可能制造一道闪电把我劈成炭,或者把沼泽马脸鱼召唤出来把我啃得渣都不剩,不然就是把我当作白环菌的人体培养皿,我要腐烂在实验室了……
数秒钟内,我已经想象出不下二十种惨不忍睹的死法。
希望这位教授心胸宽厚善良,就像我来之前分析的那样。而且……
我发现他的长相,整体就给人友好的印象。他也很英俊,和凯撒那种能把视网膜烫出洞的美貌不同,教授的五官,无论线条还是轮廓都更加柔和。双眼更是具备一种典型青春少女的气质。既然这样,形容他英俊就不恰当,我想应该用亲切以及柔美。可无论如何,这张脸很迷人,不可否认。
我试着打破沉默。
“虽然对您多有冒犯,但教授,还请您听我解释。我知道您是亚历克西斯·內斯教授。您在学院工作过,现在是《幻想岛》的专栏作者。数分钟前,我敲门时听到屋内有异常声音,以为有人入室抢劫,所以绕到后面想要确认。”
“异常,声音?”他僵硬地问。
我犹豫三秒钟,“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要我走开。这是礼貌说法,我觉得他更像是在吼我:快滚。”
“怎么会!”內斯教授两片薄薄的嘴唇几乎要挤成一条细线。
“可能是我听错了。您别在意。总之,您和您的房子都没有事吧?”
他反复抿嘴,很是烦恼的模样。
“其实,我以为又是来推销的,后来又觉得是来偷鸡的。我拿小偷没辙,上个月我丢了三只鸭子。”他嘟哝,“我不想伤到普通人,咒语只对企图用魔法撬开门锁的人奏效。”
“您意思是,您遇到了小偷小摸的刁民。”
教授有口难言,表情郁结表情。我顿时觉得他是个性情坦然,又敏感柔软的人。或者说,他有那么点玻璃心。
言归正传。我拿出那封介绍信,可还不等递到教授手里,他惊呆了。
人的脸怎么可以白成这样,就像被一群吸血鬼袭击过。
我想现在和他聊求学一事不合适。
“如果您允许,可以让我进屋等你换一身衣物,整理好心情再细谈吗。我保证我会原地不动,绝不乱碰您的东西。”我建议道。
“不,我知道你的来历了。”教授叹气,“蓝色火漆,玫瑰纹样……”他仿佛在喃喃自语,“甚至还专门折了五角玫瑰。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你就是——”
他望向我,满脸不可思议。
“你就是凯撒的女儿啊。”
什么?
我讷讷指着自己。
我是谁的女儿?凯撒!?
“半个月前,凯撒用猫头鹰给我寄信,附带一张大额支票。他让我把二楼采光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还要准备给年轻女孩用的生活用品。另外购置一些糖果和大号毛绒玩具——算了,反正这些钱都是他出的。做饼干、做蛋糕的模具,烤箱也按他的要求买了最新款。”
“等、请等一下。”我脑子快要宕机,“我不需要这些,真的不需要。而且您误会了!”
这误会大得可怕。
“不,孩子,你不明白。”教授语重心长,“在大人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虽然我不支持把自己的骨肉交给别人托管,这行为很不负责。但是我最终还是答应他的请求。”稍顿,教授又咬牙切齿骂起来,“他活该,平时就喜欢故意制造动静给自己脸上贴金。现在好了,竟然敢不结婚就——哎!败类、丑类,无耻之徒!”
教授的道德观念让我欣慰,但这误会也太大了。
“教授,我和凯撒没有生物学上的联系,半点都没有,真的没有。”再说,以凯撒的年纪,他怎么可能有我这么大的女儿?
可是教授并不改口,继续安抚我,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时刻想要和凯撒撇清关系。换作我,我也难以接受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的人。”
不不不,凯撒其实相当负责,但不是作为父亲。我捂住发疼发胀的脑子,忽地想起来——
“教授,您刚才说,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凯撒的来信?”
这比我找凯撒商量转专业早了整整一周。
难道凯撒早就看出我的心思,提前给內斯教授打好招呼。等我正式和他商量,他才会答应得那么干脆。
“是啊,是半个月前,我不会记错。”教授点头说,“凯撒就像珍妮夫人一样在信里唠唠叨叨,我从未见他这么啰嗦。哦,珍妮夫人是我养的鸡。就是那只——“他指给我看,”羽毛灰白花,戴橙色脚环的那只。”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不不,现在不是找鸡的时候!
“教授,你听我解释,其实我是凯撒的——”
不等我说完,內斯教授突然晕倒过去。毫无征兆,整个人就像一根木头。我来不及去扶,只听见咚一声,很闷又很响,结结实实。这身劳务服里可能包裹一具饱经锻炼的强壮身躯。
“教授,教授!”让他仰面朝上,保持呼吸通畅。不断呼喊,拍打他的脸,又惊觉他的体温很低。皮肤摸上去发硬,像石头一样。
失温?
不,不可能。我抬头望去。瓦蓝的天空上太阳高悬,温暖得像春天。
“教授,您再睡下去,我就要把你抱起来了。还是公主抱。”
他一动不动。
“我会告诉凯撒,你是被我抱进屋的!”
还是没反应。
“教授!您的体温实在低得不正常,我要把您扒个精光,再把您丢进热水里!”
他仿佛在默许,可以。
没办法了,我给钢笔施加自动记录的咒语,写下自己如何把他搬进室内、脱光衣服,让他泡进浴缸。
热水浸泡很奏效。不过几分钟,教授发硬的皮肤就变得柔软,肤色也红润起来。而且……
他果然很壮。对比之下,那张脸就显得格外秀气,甚至还有几分稚气。这就叫娃娃脸吧。
我趴在浴缸边缘,一边等他醒过来,一边惦记凯撒的信。他到底是怎么介绍我的,不可能为了让教授用心接待,干脆进行不实描述吧。
“唔……”
浴缸里的男人终于睁眼。虽然表情还有些呆滞,看上去傻乎乎又很可爱。我在教授面前反复挥手,“教授,快醒醒。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
他半睁着眼睛,懵懵懂懂。大量水汽弥漫,显得他的眼神很梦幻。
“教授。”我叹气,不得不耐心等他完全回神。
又过一会儿,他开口说话——
“凯撒的女儿……”
不对,这人没有清醒!
“你好漂亮。”
啊?
他刚才说什么?
“你眼睛的颜色,比他的更蓝,眨眼的时候好像两朵在风里轻轻摇摆的矢车菊。相比之下,你生物学上的父亲简直是暴君,被送上断头台是他最好的下场。啊,矢车菊,你见过这花吗,是很美的菊科植物。我种了两盆。在花架第二层,左手边,用红陶土做的花盆种的。”
我感到十分乏力。
“教授,您还好吗?”
“我很好,凯撒的女儿。你的声音……你的关心让我倍感亲切。”
“教授,拜托您清醒一点。”
“清净?……抱歉,我只顾着自言自语。你可能会认为我这人有些聒噪,但我还是坚持这样的想法:如果欣赏一个人,就算是与自己不对付的人,也要诚恳地说出来。没有谁的身上找不到半点优点。在我看来,就算是凯撒,也有一部分是可爱的。比如他面对鲜牛奶时皱眉头犯难的样子,还有头发打结时心情躁动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仔细梳理。和你说一个秘密,凯撒曾经让我为他制作洗发水和头皮按摩膏,他怕自己早秃。”
“……感谢您的分享。”这人还挺坏心眼的。
一说起凯撒的糗事,教授两道目光变得闪亮。我完全体会到此刻他内心的狡猾和得意。可当他再次看过来,话题回到我身上,他又变得一脸痴迷,又傻乎乎地微笑着。
“你好漂亮啊。”
“教授,您已经说了两遍。”
“我可以说第三遍吗?”
“……您……您随意。”
“嗯,你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目光实在是太煽情。他仿佛真的把我当作心上人,被爱情浸透头脑,只能说出这样甜蜜又荒唐的情话。
之前对教授的美好想象全部碎掉了。我无法忘记此时发生的事,每一秒钟都会记在心上的。
“凯撒的女儿。”他声音柔柔地呼唤。
我不得不强调自己的名字,再次否认和凯撒的关系。
“好吧,我不惹你生气。”他终于改口,也怪我现在才正式介绍自己。
“教授,您还是再泡一泡,等完全清醒后再找我吧。我就在客厅等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他握住我的手腕。真像一款烙铁。我心惊肉跳。
他现在的体温高到不正常的程度。我用另一只手试探。烫,实在是太烫了。摸他的额头再次确认。他嘴里立即漏出让我抓耳挠腮,暧昧得不像话的喘息。我非常努力,想要装作没听见。
“教授,您发烧了。我需要带您去看医生。”
“医生?”他歪起头,“我就是医生,我有行医执照。”
“可是,您现在没法给自己看病。”我试着用力把他拽起来。
他很重,一动不动,身体就像和浴缸粘在一起。尝试好几次,还是无果。我要泄气了。他好像很得意,回握的力道稍微加大,对我笑,“我没事,我很喜欢泡热水澡。要一起泡吗?”
一起?我被他的说法震惊。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下一秒,被握住的手完全陷入他手掌心里。我拔不出来。
“真的不一起泡吗?”
“教授,我们还没有亲密到可以一起泡澡的程度。”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邀请我,但是没有松手。他不准我走。
我后悔了!
不应该让凯撒发现我为课题发愁,不应该主动提出想要换导师。对不起,凯撒!我错了,真的错了!你可以马上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带回去吗?
我叫苦不迭,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这一切都是凯撒的报复吗?
虽然他答应我换导师,提前替我打点去处。可是我的新生活,开始得一点都不顺利。
把內斯教授捞起送到房间,擦干身体让他卧好,这费了我很大劲。他那身漂亮的肌肉货真价实,分量惊人。
猜不准他什么时候醒,我把田里剩下的土翻新。泥深处有指头粗的蚯蚓。鸟落下来,一口叼走了。
不一会儿,又有几只鸟飞过来,停在麦秸堆起的草垛上。草垛里断续发出虫的短吟。它们藏得太深,喙探不进去。鸟群哇哇大叫。
这里和学院很不一样,要是教室或实验室里出现苍蝇,蜘蛛网结得厚厚的,我会浑身不自在。但在这里,就算虫群密得像下雨,我也觉得没什么,反正有鸟。
回屋里,到楼上看一眼,內斯教授还没醒。再过两个钟头,就该准备晚饭了。我不指望麻烦他。
天气变了,变得灰蒙。好像棉絮吸足水分,沉甸甸的。
趁雨还没下,把牛羊赶进圈里,鸡鸭也要回窝棚去。我在栅栏附近发现几串黄鼠狼的脚印,还是新鲜的。往不远处眺望,大片树林重重叠叠,像一大团凝聚在山脚下的深绿色浓雾。空气里潮湿的气味更重了。
忙完后退回屋里,后脚刚踩在台阶上,雨淅淅沥沥下起来。
乡下天气说变就变。
去厨房烧一壶开水,看见窗台上种满绿植。花盆里插着标签。紫锥菊、茴藿香、西洋蓍草、野大黄、醉茄……
全是可入药的植物。
从正门门廊到厨房外面的空间不乏立柱、藤架、外墙、吊篮还有棚架。到处都有药用植物。它们不仅在花盆和花槽里长得很好,地栽品种的长势堪比野草。想必教授对每一种药草都很了解。
学习炼金术,为更了解各种材料的性质,深入矿区亲自采集矿石,捕捉魔物获取需要的骨骼和结晶。亲自尝试很有必要。凯撒这么说。所以,我想自己将会花许多时间在田地里。听说有些魔药不能土培,要用特定魔物的血肉做养料。正好,我对狩猎一点不陌生,也有屠宰经验。教授应该会很高兴,这些方面他不用做额外指导。
雨越下越大。水淌过玻璃窗,外面变成了波涛滚滚的模样。
室内风平浪静。热水化开巧克力,我喝着,胃里暖烘烘的,再把剩下的干粮吃完,基本填饱肚子。还是想等內斯教授醒来后,再考虑吃点别的。
烧水的时候,我发现不仅烤箱是崭新的,茶杯茶壶也是新的,一整套漂亮的鹅黄色太阳花纹样的瓷器。橱柜里也是成套的崭新餐具。另外,桌布是刚买不久的,雪白的蕾丝上没有丁点儿污渍,也没有被勾丝的痕迹。很难相信一个单身独居的男士会专门购置这些东西。何况——
我再次打量餐桌上的瓶花。白的红的粉的多头玫瑰,几十朵花蕾挤在一起,看上去热闹又灿烂,实在太活泼可爱。
多半是凯撒提的要求,让教授买花迎接我。
“唉,够了。你们都够了。”
我很感激,也身心俱疲。趴在桌上,闭紧眼睛,想一觉睡到宇宙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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