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小楼外,抬头看外墙攀爬的绿植,看栏杆围成的小阳台,陌生人正坐在那方寸大小的地方喝红酒,看到了晾晒的男女衣物、杂乱的电线和一堆杂物。濒临黄昏,有人早早地亮起了灯,黄澄澄的透过白色蕾丝窗帘泄露一线。我看到人的影子。我还看到了一扇扇尚未亮起的、紧闭的寂静窗户,其中有一扇属于他。
如果天色更晚一些,万家灯火点亮,他也要站在这里猜测哪一扇灰暗的窗户是他的归处么?
我慢慢地看向浸没在楼梯间阴影中的那个人:“……这只是你住的地方,你的公寓,这不是你的家。我不想去。”
他没有反驳:“那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说,开始发现事情跟我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就只是带我走走吧,冴哥。”
·
但我早该想到糸师冴是个糟糕透顶的导游。
他来马德里已有三四年,却连当地的地标都说不出来,干瘪瘪地介绍“这是广场”“这是博物馆”“这是教堂”。
我走过那片广场,惊起一片鸽子,脚底下咔咔作响,是被踩碎的鸟食。街头艺人抱着手风琴自顾自地演唱我听不懂的动人歌曲,我驻足,跟糸师冴说这算不算是高危投弹区,鸟类的排泄物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东西。
以前糸师冴最不耐烦跟我聊这种屎/尿/屁话题,这次却面不改色地说马德里也有很多海鸥,他从来不会踏上那片白石滩。
我因为这种冷淡的抱怨乐得笑不停,被街头艺人误以为是对他的回应,对方摘下帽子俏皮地行了个礼。我便掏干净口袋里所有硬币——仅给自己留了几枚用来坐公交,全部放进了他的琴盒里。
糸师冴双手插兜在旁边等我做完这些,我们去了那座博物馆。不知道名字,但所有博物馆最好的地方就是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显眼的地方,接着又很快发现在一小时前此博物馆就已经关闭。
志愿者好心地说每周六才是夜游博物馆的好时候,会免费开放到十一点半,你们这周六再来吧。
我跟他都露出了还有这回事的表情,他在我问之前就提前声明自己也是第一次来。我吐槽你好歹在这呆了几年,除了俱乐部没有其他的去处么?他说这个点几乎都快关门了。
路灯毛茸茸地逐盏亮起来,天空这块画布被涂抹上大量深色颜料。我们沿着道路走过去,走过教堂尖尖的钟楼,走过停止运作的喷泉池,湿漉漉的天使雕像垂眼落下一滴眼泪绽开点点涟漪。我们只是散漫地聊着天。
我试图踩住他的影子:“冴哥,下一次休假你会回国么?”
糸师冴回答得平稳:“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暂时不会回来。你也没必要再跑来马德里。”
我:“我没那么容易被拐卖,而且来不来是我的事情,你管不了我。就像你管不了小凛一样。”
糸师冴:“……”
糸师冴:“你就是为了他的事情来的。”
我沉默片刻:“……啊?我怎么不知道?兄弟凿墙这种事情能够远程解决么?如果我跟你一起打视频过去,小凛会把我也拉黑。事先说明,我是绝对中立的。”
糸师冴复述了一遍我的话:“就算你说你我互相需要?你的立场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我说了,我实际上是在逃跑。逃到你身边是为了逃离答案。”我喃喃自语,“只要能够摆脱困境,我好像什么都能做。”
糸师冴:“同时劈腿两人也做得出来。”
我:“你管那叫劈腿么?我们没在交往。而且我说出口之后感觉更像是/乱/伦。”
糸师冴:“啧。/乱/伦又能好到哪去。”
我:“你在乎?”
糸师冴:“你在乎?”
我跟他对视一眼,把这个话题揭过。
我:“老爸下个月就要回东京长住了,他上周打电话来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住。”
糸师冴:“别告诉我你答应了。你是他手底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狗么?”
他说得专横且不悦:“你非得去当狗,还不如当我的狗。”
我跟他讲道理:“冴哥,人与人之间都是相互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让我当你的狗,你也得当我的狗。我也是这样告诉小凛的。你明白么?”
“我明白你非得提到他来惹我生气——”
糸师冴:“把所有事情都混淆成三人议题没有意义,再怎么扮演和拼凑一家三口的角色也回不到你父母分居那年。你预演的所有选择都不会是他们的选择。”
糸师冴就带着他那种混蛋至极的表情反问我:“你又明白么?爱理。”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的行为,难以置信,可你们本来就是兄弟俩,我很难完全剥离谁去讨论另一个人……谁说这只针对我和凛。糸师冴有点不耐烦,你是要我一个一个给你数你周边那些偏执狂臆想症蠢货精神病和痴/汉么?我一时间竟分不清他到底在说哪一个具体的对象,顺着他的话语思考:“那,你是在说我有恋/父/癖或者是恋/母/癖么?”
糸师冴摇头:“不。我是说你太爱玩过家家。其他只是你平等且可恨的滥情在横冲直撞地发作而已。”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这附近哪有垃圾桶?”
糸师冴闻言疑惑地看我一眼。
我心平气和:“我要把你倒着塞进去。你这个坏东西,真觉得我不会生气?”
竞技体育圈的氛围是群体性的慕强,只要赢到底就什么都说得过去。糸师兄弟的性格烂成这样(我必须得这样公正地说),照样有人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将傲慢视作明智,出口伤人视为鞭辟入里,生活白痴视作天才不可入世。我也是从周围人对他俩畏惧又追捧的态度的折射才意识到,只要够强,就什么都能改变。
但这规则对我无效。
我:“我真受不了………”
我尖锐指出:“你们兄弟两个只是长了张聪明脸蛋的蠢货而已。你糸师冴除了足球以外对其他的事情几乎什么都不感兴趣,全身心的投入也是全身心的毁灭,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小凛又是个一根筋的傻孩子,追逐着你我的背影从未考虑过其他,不会哭也不会诉说委屈,就连揍他都不知道躲。强烈的爱恨不是他的感知而是他的燃料,我总担心他走到燃尽的那一天。”
糸师冴用他那双青玉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而我……我也是个笨蛋。”我悲哀地承认自己的软弱,这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我总不能在小凛面前说我无能为力,我私心认为我是他的姐姐,“我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没办法做好任何平衡。我太害怕失去了,我什么都不想丢,但我又什么也留不住。越是害怕,弄丢的东西也就越多,我只能不害怕,我只能去放下。这又与我最初的心愿相悖了!”
“……我到底该拿你、你们怎么办呢,冴。”
“你了解我。你描述我。你注视我。这到底是不是爱,我也不明白。我想,爱不该成为任何理由,但,爱是我能找到的全部理由。”
“我不知道……”
糸师冴沉默了很久很久:“我们都有各自的道路。就只是……”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什么都别去想,继续按照你的本能行事,爱理。就算我身在异国他乡,也从来没有哪一天感觉到会失去你们,这与血缘和承诺无关,我知道。反过来说你也不会失去我。如果你觉得这是爱,也许这就是。”
“爱”这个字眼就像是一枚碎玻璃,含在嘴中、含在眼中、含在心中都扎得鲜血淋漓。
我望着马路边的青苔看了会,转过头来:“上周,我在电话里跟老爸说我要再考虑一会。”
“嗯。”
我慢慢地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我放弃了。也许东京也会有一片海,但那不是我的海。”
时间到了凌晨。马德里的夜生活还在继续,大街上不缺少行人和车辆,嘻嘻哈哈的青少年成群结伴走进club。我还有几个小时就要登机返程,在街道游荡,哈欠连天困得要命,但只要我不说停,糸师冴也毫无异议地并肩跟我说着那些废话。即使是我,今天说的话也够多了,更别提寡言如他。可我们都没有指出这种显而易见的异常,只是走、走、走。
路过某家夜店的门口,醉醺醺的青少年突然出声似乎是要叫住我,在我看过去的时候双手按着眼尾拉扯眯起眼睛。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糸师冴已经毫不客气地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脸色沉沉浑身像是竖起了尖刺那般锐利。
眼看着两边搞不好会打起来——有没有搞错,他好歹是职业球员,平时拎住我让我冷静,现在却忘记完了。我挽住糸师冴的手臂强行拖住他,抽空从包里摸出一个硬币,精准地抛进对面青少年的酒杯里。
我忍不住为自己吹了声口哨,扔得太准了,我真厉害。我说:“冴哥,街头表演就是这么多样性。他们要是下一秒开始动物表演提高成本的话,我口袋里的硬币就不够用了,快走吧。”
我也不知道糸师冴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翻译过去,但在我掏出手机之后对面明显收敛了很多,嘴里嘀咕了什么钻进了夜店黑洞洞的门里。
我抱着他的手臂,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默的路上实在冷啊,我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把头贴到了他的肩膀上,迈开脚步的速度越来越慢,将近是被他拖着走了。他深吸一口气:“冷?”
“冷。”我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回答。
他便脱掉外套把我罩进来,我和他穿衣的尺码相近,运动外套穿起来正好合身。探手摸摸他的胸膛,热腾腾的,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天生温度如此。发现他没了外套也不会冷,我心安理得地穿上。
后面的几个小时我们都没有说话,像是前半夜的絮语榨干了所有能说的。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在池塘边投下石子惊醒沉睡的鱼,我用脚步丈量完全陌生的国度,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会跟他一起走到天亮。
他就平平淡淡地告诉我这边天亮也要**点,那时你已经在飞机上了。
一点也没有意思。我撇撇嘴。
糸师冴没有作声,拉着我上了出租车,我挨到柔软的座椅几乎是立刻丧失了意识。下车都是被半拖半抱下去的,跌跌撞撞地被他抓着往前走,机场的灯光亮得像是正午,他把我按在大厅的椅子上让我等。
我眨了眨眼睛,看他在咖啡店的柜台前排队。
人来人往行迹匆匆,我被陌生的语言包围,大脑无法转动也懒得去思考,头一点一点差点再次睡着。直到我听到熟悉的声音。
“别睡了。等会上飞机再睡。”
糸师冴拿着咖啡和袋装的牛角包站在我面前,白色T恤和深色的运动裤,好像什么时间和距离都没有变化,我喊了他一声冴哥。
他垂眼看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双手理了理我的衣领,顺着把外套的兜帽拉起来。乱糟糟的头发都被拢在了宽大兜帽底下,我不明所以,但确实觉得暖和了不少,然后他拉扯着两边帽沿,借着这有限的遮挡来抵御我和他以外的所有,低头在我唇上落下一个吻。
他松手,那双漂亮眼睛在咫尺距离下仍然是平静的:“……回去吧。”
“……………”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扑了过去抱住糸师冴的脖子,把他撞得一个踉跄,勉强接住了我。兜帽滑落下去,我还他一个吻。
*此时间线为2017年。也就是夜雪之后,蓝色监狱原著剧情开始之前,对前置剧情印象不深的朋友可以回看第二卷《镰仓春海》,虽然那一卷是爱理的梦,不过跟现实还是有接轨的部分,可以参考。
* 此篇为冴哥单线,A面为爱理视角第一人称,B面为糸师冴视角第一人称。剧情按时间正序发展,存在少量插叙,人物言论仅代表人物想法。
*个人觉得糸师冴在马德里是遭受过种/族/歧/视的,或隐晦排挤或明面上的讥讽,正文没提及是因为他不会跟爱理说,而爱理也不会去探究……她其实心想糸师冴在马德里过得绝不算顺风顺水,糸师冴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也就保持沉默。
哥姐弟篇可能没有白宝组那么轻松纯甜,不过也别具风味(喂
请喂我多多的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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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今夜无人坠入爱河-A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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