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骑当千

我只是妹妹。

谎话可以是真心,真心也像谎话一样脆弱。回到房间,用被子捂住嘴,大哭一场。

早上,我冰敷肿起的眼皮,又用遮瑕膏仔细涂抹。妈妈催了一次又一次,但我不能毫无准备就去见洁世一。等勉强满意修饰后的脸,我才慢吞吞去餐厅。算时间,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又会被批评的。我心想,远远地又听见洁世一严厉的声音——

“你们务必考虑她的感受!”

他在和谁说话,为什么这么激动,为什么……脑中闪过许多问题。但根本不用多想,答案都在昨夜我们的对话中。我跑过去,正看见他和我父母如同对峙的交流场面。

原来这张脸还能露出这么暗沉的表情,而且对方是长辈。

洁世一!

我在心里大声叫他名字。他立即把头转过来,脸色一下子缓和。我不多想,直接坐在他旁边的空位,思绪恍恍惚惚,下意识和每个人问候,说早上好。

“听说中午就能抢修出一条通路,你们终于可以回学校了。”一生叔叔把味增汤和米饭放我面前,一边给儿子使眼色。我能感受到叔叔的慌张,但我不认为洁世一会乖乖闭嘴。他还会继续和我父母争论的。

明明应该保持沉默,对迟到表现出愧疚,我却好几次压不住上翘的嘴角。那种奇怪的感应再次出现。他隐忍激动的心情,绝不放弃的决意,全部都传过来了。

“对不起啊,我家世一也到了叛逆的年纪。千万不要介意。”一生叔叔对我爸爸歉意地笑。爸爸摆手,“不会的,我只是有些吃惊。孩子有主见不是坏事,只是……”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她升学的事已经安排好,再临时做打算不合适。”

“不,还有时间。”洁世一立即反驳,语气很坚定。我本想喝汤吃饭,这样缓解情绪,免得我跟着他一起激动起来。现在,他的声音鼓动我,我除了努力忍住,就是仔细听他怎么说。我有预感,他真的能帮到我。

刚要抬起的手又放下,就在面前摆着山珍海味我也只在意洁世一。

“世一啊,你太冲动了。”一生叔叔说。

“不,我不是冲动。我后半夜没睡,一直在想这件事。”

“后半夜?”

洁世一的陈述把我也惊到了。这个笨蛋,干嘛把时间说得这么精确。我忍不住掐他大腿,他却顺势握住我的手。我吓得一动不动,回过神又用力回握。反正在桌下,谁看得见我们的小动作。

“但是小世。”伊世阿姨温和地劝说,“安排她去女子学校,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未成年的女孩子不适合独居,这样不安全。大人出门在外,哪里会放心呢。”

“但是——”

“没有但是,小世。”伊世阿姨罕见地伸手打断,“你也不想妹妹因为一个人在家,就被坏人盯上吧?”

洁世一喉结上下滚动,他咬着牙说:“我不想。”

握住我的手,力道一下子变得很大。同时,他的思绪涌入我的头脑。我能获得的信息越来越多。洁世一仍然不放弃,他会继续说服大人,让他们允许我自由选择高中。仅仅因为我不愿意读女校。

下一秒,他突然把话锋转向我,“你父母明年要参加一个长期援外项目,所以,你不得不去寄宿制女校。”

“欸?”

我无比震惊,立即看向父母。两个人同时避开我的视线,显得心虚。原来不止是女校,还是寄宿制。他们知道现在告诉我,一定翻脸。

我肯定会翻脸啊!

“我不答应!”我当场反对。如果不是被洁世一拉住,我几乎要猛地站起来。他的手握紧又放松,一下一下安抚我。我深深呼吸,稍微冷静一点后才开口,“你们知道的,我脾气不好,不想忍就是不想忍,一点都不愿意吃亏,也不想假装合群。要是把我天天关学校里,我一定闯祸,可能还会发疯。”

“你是中学生,已经不小了。”妈妈瞪着我,用力拍桌子,“你不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要学会迁就别人,融入环境。”

“迁就?”我像听到一个笑话,还是侮辱性的,“呵,呵呵。”我冷冷笑起来,“如果对方是个不三不四,手脚不干净的人,我是睁一只闭一只眼,还是戳穿他?他要是恼羞成怒,我是忍着被他打一顿,等着让更有发言权的人来处理,还是以牙还牙?——我选以牙还牙。”

妈妈没想到我这么说,她很茫然,一边和爸爸面面相觑。爸爸故作镇定,喝一口水,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能让大人放心,你就……就不能像你哥哥一样吗?”

“不是的,叔叔,这方面我做不了她的榜样。”洁世一拒绝得好干脆,我差点要转怒为笑了。

他继续说:“换作我,我也想要以牙还牙。只是我身边还没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大家相处得还行,所以我没有动粗的理由。”

“小世……”他的双亲担忧地看着。

“这么说吧。”我立即接过话茬,因为洁世一在这里,我没有犹豫太多,“初一,开学第一个月,我被初三的学长强吻了。”

下一秒,我感觉自己的手快要被洁世一捏碎了。

我故意这么说。但不是为了刺激他,只是想看父母的反应。他们果然很慌。

“差一点,差一点就被他亲到了。”我急忙补充,洁世一这才放过我,讨好地揉着。我呼出一口气,抬脚踩他。他身体岿然不动,揉手的动作倒是更轻了。

我在父母追问前详细解释,描述当时的场景。

“我那一脚踢得太狠,他当场晕过去了。我怕出人命,把他拽起来使劲摇晃,没想到真的两巴掌给他扇醒了。从这以后,他再也不敢在我面前出现。”

爸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为什么要对你做那种事?”

“我上楼梯时走光,被他看见了。他觉得新生穿深色内裤很色情,想知道我是不是有那方面的想法。根本就没有,我想穿什么是我的自由。”

“好了,我知道了。”爸爸语速飞快,使劲向我摆手,让我别再说这件事。

在场每位男士的表情都不自在。洁世一更是咕哝着混蛋、人渣这样的字眼。不过很小声,只有我听见了。这样就好,我还需要借助他好哥哥,好孩子的人设。

我换了一个话题。

“初二,历史课综合作业,我对老师的分组名单不满意,里面有两个纯粹的废物,连表面客套都不会做的寄生虫。所以提交报告的时候,我如实将每个人的工作内容写上去。有就是又,没有就是没有。”

洁世一急着问,“后来呢,那两个人对你做了什么吗?”

“让全班孤立我。不愿意的人被欺负,我看不过去,把这两个人都揍了。抱歉,我是以牙还牙的坏孩子。”

“不,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

妈妈学着爸爸那样大口灌水。她克制情绪里的躁动,“你的同学,真的做过这种事吗?”

我点头,说:“我承认我主动或被动参与过斗殴,但原则永远是:别人不惹我,我不会追着咬上去。这方面,我并不信任教师,一般不会把问题反映上去。但不是因为他们不值得信任。在我看来,学校和一般企业没有差别,这是一台被金钱关系左右的机器,人进去前一头猪,进去后却成了一根香肠。所以我也不抱怨学校里没有可靠的大人。他们感受到的不公平比我的多得多。所以,在我还没有完全长大,还被允许胡闹的时候,我绝对不会保持沉默。”

说完,我还补充一句——

“这种事情等变成大人就做不成了。”

接着我笑起来,把坏心情发泄出来,身体都变轻了。

妈妈表情很复杂,想要说教纠正,又很愧疚。“你在家里从来没说过这些事。”

“因为我经常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总不能说,我的烦恼比人命更重要吧。”

“对不起。”

“我不怪你们。我只是不想要被你们安排的人生。”

“唉。”妈妈怅然长叹,“话虽然这么说,但你自己都说自己性格中有缺陷,是一个容易和人起冲突的孩子。所以,我们就更不能让你自由选择高中。我不希望你被误会。我知道,总有人笑话你是没人管的野孩子。”

“她不是野孩子。”洁世一适时插进来,“她是我妹妹。而且,她要是和我读一个高中,有人看着她,照顾她,这样你们就放心了吧?”

“世一?!”洁的双亲同时叫出声。

“对不起,爸爸,妈妈。但是她确实不喜欢读女校,不喜欢寄宿制,不喜欢被管着。但我保证,她不是一个野孩子,更不是坏孩子。野孩子和坏孩子不会保护弱小,不会保护我。一直以来,我受了她许多恩惠,是她挡在我面前,帮助我克服困难。她的勇气,总是笔直向前的目光,绝对不向暴力和威胁屈服的意志,哪怕被打击得头破血流也不退缩,总是这样耀眼,无时不刻都在给我鼓舞。我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我喜——”

洁世一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写满震惊。

“小世,你喜……”伊世阿姨试着拼凑出完整的句子,“喜欢?”

“我……这是……因为……”洁世一刚才慷慨激昂的气势完全消失了。他盯着我,满脸绯红,一直红到脖子根,“她是我妹妹啊。”

一时间,包厢被略带尴尬的沉默气氛笼罩。

我也实在忍不住,又感激又失望地干笑起来,“谢谢你啊,哥哥。”

其实我更想给他一阵捶打。气死人了,笨蛋世一!

“既然所有不愉快都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伊世阿姨用春风一样的声音化解尴尬。她拍拍手,表示自己有了主意,“那就按小世说的办,兄妹俩一起上下学,相互照应吧。”

“伊世,你的意思是……?”妈妈不可置信。

“其实我一开始就在想,能不能让这孩子来我家暂住。但这样似乎有些冒犯,就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毕竟她是你最重要的独生女呀。夺人所爱是不好的。”

妈妈难为情地别过脸,“你说得太过了。”

“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还是要比工作略胜一筹啊。”我笑起来。妈妈想要反驳,但这张红润生动的脸,怎么解读上面的表情,我都只能得出妈妈是个傲娇的结论。

不要傲娇啦,有话直说不好吗。

“只要有人照顾她的生活,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你们就可以放心工作了。她真的可以来我家哦。二楼的客房一直是空着的,我会在床上摆满娃娃的!”

谢谢你,伊世阿姨,但我不喜欢娃娃。个人比较向往大人的玩具。

“这样真的不会麻烦你们吗?孩子不是小猫小狗,照顾起来可辛苦了。”

妈妈,你的形象突然又不可爱了。妈妈,我讨厌你。

“让你觉得亏欠的部分,就让小世来补偿吧。我很担心他的功课呢,听说高中比初中要难很多哦。”伊世阿姨看着洁世一。

洁世一再看着我。

又来了,湿漉漉的小狗眼睛。

“好,我会辅导哥哥功课的。”我答应了,又要忍住激动心情,不让自己显得太得意。

胜局已定。我和洁世一赢了。

不过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尽兴。他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又想起来,我们两个长得又这么像,就算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怕担心别人说闲话。谁不觉得我们是兄妹呢?”

一生叔叔说:“确实是这样,不过最后还是要和人家好好解释。”

“知道了,爸爸。”

叔叔满意地点点头,又对他使眼色,“你早上吃了不少,去散散步,消化消化。把妹妹也带上,问她还想吃什么。我们还要再聊一会儿。”

感谢您,一生叔叔。我愿意为您养老!

我感激地看着他,和洁世一和大人们点头致意。他本来就握着我的手,站起来的时候顺势一提,就好像现在我们才有肢体接触。我们刚进走廊,把门关上,就同时去捂对方的嘴,一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你别太兴奋。”我踩他的脚。

他哭笑不得,“你才是,我看你下一秒就要跳起来了。”

于是,我走到室外才忘乎所以,又蹦又跳,不断朝洁世一身上扔雪团。不可思议,我就这样提前离开女校,告别了不喜欢的高中生活。

高中,高中,有整整三年时间呢!

我太高兴,浑身是汗,真想把头埋进雪地里。

“别把头埋进雪里。”洁世一说。

讨要,别读心。我打他一下。“呿,傻子才这么做。”稍顿,我又问,“我们真的可以一起生活吗?”

“当然啦。”洁世一意气风发地回答我,“接下来三年里,我们会一起生活。”

“所以,只要等到初中毕业,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

“嗯,春天的时候,搬到我家来吧!”

好耶,太棒了!我开心地扑向洁世一,紧紧抱住他,继续又蹦又跳。

不需要再做梦,这个人是触手可及的。不要再逃避了,不要再惴惴不安,自己给自己设限了。

“洁世一!”

我松手,再用力拍他肩膀。

“怎么了?”刚才的拥抱让他难为情,他有些腼腆,又好奇地看着我。

“嘻嘻嘻。”我抑制不住,发出有些邪恶的笑声,“你完蛋了。”

“嗯?”

“你的点心、零花钱、游戏机,我会把你的好东西都据为己有的。还会偷偷溜进你房间,检查床底下有没有藏小黄书。”

“没有,我床底没有这种东西!”

我才不听他解释,随便他怎么摇晃肩膀,把我的脑子晃得像汽水瓶一样充满欢乐的声音。

等到冰雪消融,樱花重回大地的季节,我会无比热烈追求你的。

妹妹什么的才不要咧!

世界一?可愛い~

宇宙一?可愛い~

もっともっと声出せ

よそ見はダメ!OK?

哼哼哼~心情变好了,吃只加酱油和一点点芝麻油的煮蔬菜也没有关系。一碗米饭,一碗海带汤,一碗煮蔬菜再加一只煎蛋,这就是我的早餐。

洁世一看我吃着,对我的吃相和歌词都有些苦恼的模样,“吃东西就别唱歌了,会噎着的。”

我摇头,正哼到兴头上呢。

“这是什么歌啊,好像那种女子偶像会唱的歌。”

“《世界一可愛い私》”

“欸?”

“顺带一提,接下来的歌词是:もっともっと聞かせて~”

洁世一微微脸红,“所、所以,我现在应该夸你吗?”

“主动讨来的夸奖不算是夸奖。等你发自内心很想对我说点好话的时候,你再开口吧。”

我含着筷子,朝更远的地方望去。雪停了,冬天的远山像错综排列的银色屏风。但下山的路快要修好,我们今天就能离开覆雪的山谷,回到城里的家。

“好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呢。”我感慨。洁世一有同感,“离开之前,还有想要去的地方吗?”

“这个嘛……”我思考起来。

吃过午饭,我们便开车下山。山下的小镇人流如织,旅游业未受到天气太多影响,主干道依然繁华。听说这里的神社很灵,大人领着我们去参拜,希望自己工作顺利,我们考入一所好高中。

“你是故意在吃饭时聊神社的话题吧?”等和大人们分开,洁世一小声问我。

“这也是因为附近确实有神社啊,评价还很不错的那种。”

“看来以后不能随随便便惹你生气,不然下场会很惨。”

“很好很好,相当自觉嘛,哥哥。”

我对洁世一竖起拇指,这就去领绘马。分发绘马的老人十分和蔼,可惜双眼无光,没有焦距,是个盲人。听到我说要两只绘马,他沉吟着,拖长声音神秘地说:“你身边的是你的家人吗?”

我点头,“算是吧。”

洁世一稍惊讶,“算是?”我看向他,“我们长得很像,但确实不是同胞。”

“你们当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不是无缘无故长相相似。”老人把手揣进袖子里,下颚抬高,神气得像只狐狸,“你们上辈子是夫妻呢。”

“……啊?”我和洁世一面面相觑。

“可惜。”老人飞快变脸,“你们失散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更久。”

洁世一不高兴。他拿走绘马,一边拉着我朝外走。“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小声对我说。我当然不想当真,不过身后传来的老人的低低笑声听上去不舒服,又让我不得不在意。

难道我和洁世一的前世……

“你们来了呀。”妈妈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四个大人正在绘马上写祈语。伊世阿姨最先写好,说:“来祈福的人好多,我们排队好久才领到绘马。”

“可是,那边不用排队。”洁世一说着,转身指过去。我也这么说。可那边哪有分发绘马的老人,只有一尊狐狸石像摆在那里,脖子上挂着五彩织带。“没有没有,还是排了一会儿才拿到的。”我立即拽着洁世一背对过去,让他别再说了。

好在大人们没太在意,让我们快点写好绘马。

“我们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啊?”洁世一凑近我,后怕地问。

我用手肘顶他,“什么都没有,快写。”

“好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用力呼吸冷空气,动笔在木板上书写。

但真的能当作无事发生吗?我写字的动作慢下来,“哥,你相信他的话吗?”

洁世一跟着停笔,回头望去。“半信半疑吧。”他叹气,大团白气从嘴里呵出,“就当作,我们长得这么像,又存在奇妙感应的原因总算找到了。不过分开的时间会更多,这是胡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会再分开。”

他的蓝眼睛带着柔和的光亮,如同放晴后的天空。这双眼睛常常赋予洁世一一种比言语和动作更为强大的吸引力。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把头低下去,盯着半干的字迹。

“嗯?我……啊,啊!”洁世一缓慢回神,声音染上慌张,“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我鼓起腮帮,朝他胸口捶一拳,“做哥哥的要给妹妹树立榜样,不要总是这么一惊一乍。”

“我下次会注意的。”他小声咕哝,又指着我的绘马,“你怎么也这样。”

我的绘马上面写有洁世一的名字,祝他将来成为世界第一前锋。我瞄着他不好意思又暗暗得意的神色,探长脖子。果然,他写的是我名字,希望我高中三年过得快乐。

真是令人惊喜,又有点烦恼的默契。

好讨厌你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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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在此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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