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纵身一跃

凯撒语气冷静地剖析,眼底酝酿着风暴。他像要把自己剥得灵魂也裸露出来。他证明自己是爱者,而爱者比被爱者更孤独。因为童年开端异常冷酷,心灵受了伤害。不想一颗心一辈子都扭曲溃烂,所以才更加主动,在太阳面前温顺地低下头。

之前剖析过,亚历克西斯·內斯和米切尔·凯撒如此相似。所以当太阳被偷走,永远都追不回来,他会作何反应?

“他疯了。”凯撒说。稍顿,他又改口,“他半死不活,但基本上死了。”

死神还能看见训练场上的每一个人。它在意內斯的举动,说:“他后来克服了心理创伤。”

“没有。”凯撒斩钉截铁地否认,“他接受不了她的死,接着就把她的事忘得精光,到死都没想起来。这不是克服,他在逃避。”

“可是,他真的不愿面对,为什么又回到球场上?他没有怠慢生活,别人他的评价总是很好。”

“你不明白。”凯撒把死神——玩具熊模样——从肩膀上拿下,用手指头拎着。他眼里写满不高兴和不耐烦。等训练暂停的哨声吹响,他彻底没了耐心,把死神放地上,自己朝外面走去。

“先生,我觉得你对我有偏见!”死神连跑带跳追上来,“你在控诉我不理解人类之爱。”

凯撒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冷笑道:“要是你能理解,你也失去做死神的资格了。”他本想继续朝前走,但眼前浮过她的脸。立即,他像被击倒一般,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回答我,她的命不是你收割的。”

他斜眼朝下看,审视着。死神举起一只手,“我没有收到过这项指令。”

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凯撒再次把死神捞起来,放在肩膀上。完全走出俱乐部大楼,他跨着大步走下长台阶。喷泉池水给他身体投上一道光彩。

“內斯,太过投入,内心脆弱。他应激性失忆,同时伴有强烈的厌食症和失眠症。不到两个月就把自己折磨得像一具骷髅,我气疯了,真想一拳打死他。”

“你当时握力超过80公斤,他会死的。”

“是的,所以我忍住了,只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正在写的东西撕了个粉碎。器官捐献协议。哼,谁会需要活骷髅的内脏。”

“虽然只是一巴掌,可他还是受了不少罪。他听力受损了。”

“是,我要负责,所以我答应带他逃院。他终于意识到继续待在那里等于浪费时间,不如回俱乐部坐板凳。至少他寻死觅活时,我们会用拳头而不是镇定剂招呼他。”

“他更喜欢前者?”

“这让他感觉自己归属于一个集体,而不是一头发疯了冲出圈的畜生。我们都希望他早点恢复健康,而不是只消停那么一会儿就好。”

凯撒招呼死神把时间往前调。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凯撒捕捉到。他眼力仍那么敏锐。

这一年,自己和內斯迎来职业生涯的大满贯。之后,自己仍在一线活跃,內斯在一片巨大的疑问声中退役。他的合同只签到这一年。没有发布会,只有一份公告。告别也是和教练、队友吃一顿饭。凯撒去机场送行。內斯要长久离开德国,去意大利开启新的人生。

“如果內斯的父母、哥哥和姐姐换一种方式引导他,他不会成为家里的异类。他有做学问的天赋,只是研究方向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凯撒推开过去的一扇门,地中海温暖的海风扑面而来。

向阳的山坡,苦楝树下,32岁的亚历克西斯·內斯刚结束午后小睡。他翻开书,继续阅读。书签用蜡菊干花制作,用塑料膜密封。他和索菲亚一口气做了许多书签,她祖父的花园里总是开满繁花。

“內斯现在是索菲亚祖母的学生,他研究草药学,考取芳香理疗师资格证。”凯撒一边说,一边走近过去的朋友。

內斯无知无觉,视线专注在字行间转动。在他身边蹲下,查看这张脸,凯撒再次感受到內斯和自己形象气质浑然不同。內斯不笑的时候,脸上仍有温和之意依恋,双眼还像十几岁少年时一样清澈。当然,他心中和记忆中仍留有一个空洞,但他仍是一个和善的人,和善而不计较,毕竟他不算聪明。他会宽容地注视经过自己生命的众生,可偏偏对她苛刻。

凯撒清楚自己才是胸怀狭隘的那个,很早就发育得像成年人一样,无论身体还是内心。曾有人说他的脸色像月光,令人感到阵阵寒意。月亮并不是一颗美丽的星体,它的本相是荒芜,遍布坑洼与阴影。没有生命,没有温暖,冬天一样肃杀,这就是自己。但月亮反射了太阳的光芒,这借照不会消失。内心真正狭隘,真正计较,无比在意的话,哪怕是太阳的幻影也会紧紧握在手中。

他,米切尔·凯撒,日夜肖想着友人的未婚妻。但这又如何,她也是他的太阳,是涌入他生命中的一道光,照亮他的羞愧难当,也照亮他的勇气。他不后悔,绝不把她忘了。

凯撒笑了笑,背对內斯,靠着树的另一侧坐下。今年內斯32岁,距离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还有二十二年。可就算日期提前到今日,凯撒心想,內斯就知道了也不会慌张。

这家伙会微笑,一言不发把书阖上,一边闭着眼睛,等待那一刻降临。

凯撒想象着。

即便被她的死亡带走生命中的一部分,生活仍会继续。自己,还有她的家人与朋友是这样做的。可內斯被攫取绝大部分生机,在医院挣扎的那两个月就燃尽,枯萎了。回到球场上的是一个躯壳。□□里的心灵已经不见。凯撒知道原因,也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他在打什么主意?”死神问。

死神无法从行为中把这个人看得真切,凯撒把原因归结为它确实不懂感情。他否定內斯的振作,指责他选择性失忆是因为逃避。但可没说內斯不爱了。相反,这个男人爱得极深,否则不会应激至失忆,也不会振作起来,回到球场上厮杀直到职业生涯圆满结束。

亚历克西斯·內斯忘了爱着的具体对象,但始终惦记,明确自己不能辜负时间,必须给这个印象模糊的人一个交代。

所以他振作起来,越来越专注。无论距离长度,角度有多刁钻,他都去尝试,技术日益精湛。洞穿內斯的心意后,凯撒很煎熬,每次接球时脚踝都隐隐作痛。他完全能从这毫厘不差的触碰中感受到內斯的燃烧。这个男人正在化作灰烬。

当和自己共同举起冠军奖杯时,內斯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合着眼,头微垂,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所有人都很累。加时太长,这是一场鏖战。內斯。凯撒小声呼喊他。內斯睁开眼,先看看他,再看镜头,笑得很假。

我要走了。

他对镜头笑得很假,悄悄的低语却很真切,又像遥远的鼓声。凯撒恍惚着,记忆如群山回响。

十七岁,米切尔·凯撒向亚历克西斯·內斯伸出手,问他是否相信奇迹。但这之前,他用混蛋杂鱼称呼对方。

但亚历克西斯·內斯没有计较。他信了米切尔·凯撒的话,无数次被踩在脚下,被辱骂,被欺骗,眼泪窒息了他。可他还是没有停止燃烧,直至奇迹降临。

米切尔·凯撒没有说谎,亚历克西斯·內斯的信任也没有被辜负。

所以现在,他要走了。他可以离开了。无怨无悔,也无有留恋。

嘹亮的歌声响彻球场上空。凯撒把声音藏在万人的呼喊中,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

当她出现在生命里时,奇迹发生了。

当內斯献出无怨无悔的友情,又克制着嫉妒与不安告诉自己他心怀信任时,奇迹也发生了。

米切尔·凯撒早就不需要赢得冠军奖杯,也不需要再向全世界证明什么。但他明白得太晚。

“我只能祝內斯在意大利过得顺利。甚至,我已经做好余生都不会和他再见的准备,就像不能再和她说话一样。这两人真是不得了,叫我又爱又恨。先是一前一后来到我身边,现在又一前一后把我独自撇下。”

凯撒再次回到送别的机场,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向高高的天花板。

“后来投身学问的,不是我熟悉的亚历克西斯·內斯。虽然这是我个人情绪作祟,其实他从未改变。如果我非要坚持这个观点,他会宽容地一笑置之。我讨厌他这一点,好像谁都可以给他伤害,但谁都不能真正打击到他。哦,不,除她以外。在运动生涯的巅峰时期激流勇退,移居国外,又那么急着在新领域做出成绩,因为害怕被她责怪吗?因为两个人一定能在天堂再见,所以自己不能太早追过去?哎,亚历克西斯·內斯,该聪明的时候犯蠢,该装糊涂的时候又这么较真。”

內斯。

亚历克西斯·內斯,这个敏感脆弱、泪点低下的男人。拜塔慕尼黑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中场,自己最好的搭档、朋友,深爱着她也被她爱着的幸运儿——亚历克西斯·內斯——对他,凯撒感激、嫉妒、埋怨又深深怀念。

退役后他依附学术的巨木上焕发生机,凯撒却说不出祝贺,不忍心说出来。也不轻易去意大利,不想在街头相互遇见。

在自己心里,亚历克西斯·內斯已经是另一个人。可自己除了是米切尔·凯撒,还能是别的谁?

回答是米切尔·凯撒仍是米切尔·凯撒。拜塔慕尼黑的前锋,渴望被爱,主动去爱,伤痕累累,又绝不悔改——他被钉死在过去,是恋旧的幽灵。

我要去地狱。

还要在地狱里放火,我要把我不满意的结局全部毁灭!全部改写!

凯撒再次发誓要为抗争而死。因此他不需要接受天堂的安抚和召唤,也不能简单地,没有痛苦地永远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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