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就算这次我知道了真相,还是没有办法。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绝对不能那么做。”我心里很难受,很堵。我离开內斯的怀抱,稍微站远一些,这样可以让脑子稍微冷静一点。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认为一切都毫无挽救的机会?”內斯问。
“什么意思?”我看着他。
他在长椅边缘坐下,视线投注在破损的神像上,“那天下午,你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想要找个地方悄悄等死。但你的身体不支持你开车,于是你打电话给凯撒,让他带你走。”
啊,想起来了,确实有这回事。凯撒赶来时,我快要神志不清。病魔在啃噬我的脑子,把我的意识搅得浑浊不堪。依稀记得,凯撒答应我了,然后我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车开得很快,但很稳。他的技术进步了。我想夸他,但开口就是一阵干呕。他的车很贵,我忍住了,一边昏睡,一边朝窗外看去。转眼间,天快黑了,我更困。
再后来,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死了。
“在最后关头,凯撒给我打电话,我也赶上了。你是在我怀里咽气的,只是你已经没了知觉,你回应不了我。”內斯回忆着,声音苦涩,“接着我揍了凯撒一顿,他没还手。我骂他卑鄙无耻,他开车带你离开,就像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一样。但找地方悄悄等死是你的愿望,他拒绝不了。他不会像我一样乞求你不要放弃,哪怕再多活一秒钟。也正是这个卑鄙的男人,他违背对你的承诺,让我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已经神志不清,可嘴里反复在说:不想看见我。你这一刻最不希望见到的人,就是我。”
內斯的陈述中没有怨恨,他始终在哀悯我受的折磨。我的痛苦会加倍映射在他身上。我感觉到他一边回忆,一边破碎。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修补他已经撕裂的心。
“你不愿意见我,我不怪你。你有自己的骄傲,有想要保护到最后一刻的尊严。你不愿意为自己争取机会,我也不怪你。因为我也觉得由全世界承担代价,伴随牺牲与掠夺,这样的劫后余生谈不上幸运,继续活着也不会幸福。”
“內斯……”
“当然,你最多只能活到21岁的诅咒,这也不是你应得的。”
“那你有办法吗?”
“好问题。”內斯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我看到光彩和斗志回到他身上,“”“首先明确,你的病不是天生,是有人故意布置,让你最终不堪折磨,犯下错误。但代价却要由全世界承受。现在,我们难以解决这个问题,选择前进而无处落足。既然这样,那就倒退。我们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啊!”我叫出声,“我们要去找那个疯子啊?可是,怎么找?”
“这是我要负责的,而你们要做的,是为我争取时间。别让米切尔·凯撒再为所欲为,他会让这个世界崩溃的。”糸师冴语气里有强调和命令,“亚历克西斯·內斯,你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要做第二个疯子。”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叫道。
“因为米切尔·凯撒做到的事,他也做到了。”
“什么!是什么事?”
“所有资源仅向一人倾倒,将其供养,世界因此毁灭。这道命令的触发条件是你的求生欲强烈到足以抛弃人性。但如果存在你以外的个体,他私心之旺盛,欲求之罪恶,哪怕他不是你,也不是在为他自己争取生命。他仍有机会创造‘不可能’。因为灭世的命令如嗜血的凶器,渴望一个同样残酷的主人。当等待过久,渴求过强,野兽们的痼习相互碰撞,错误便就此发生——
米切尔·凯撒僭越规则。他摆布生死和时间,亵渎死者,亵渎灵魂。他为你精心布置名为‘死神’的骗局,剥离出你灵魂的一部分悉心培养,等你觉醒出自我,将遗骸还你,你重生为人。但他到底不是命令真正的主人,他不会成功,同时被反噬。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他还会再次叩响规则的门扉,将其打破,据为己有,直到将你的命运彻底改写。”
“可是內斯,他还没有——”我急忙抓住內斯的胳膊。他拍拍我手背,微笑着,对我摇头,“我还没做到凯撒那一步,也不会这么做。我发誓。”
“记得你现在的承诺。”
糸师冴抬起手,大量冰晶在他面前凝结,组成流动的画面。我无暇在意他的力量,仔细听他解释。
“亚历克西斯·內斯一度在神秘学中迷失,走火入魔,但也因此窥见世界之外的一隅。他终于意识到存在一个入侵者,一个诅咒,一个骗局。他对真相的渴望与对时间的贪婪索取同样强烈,最终提前引爆生命的倒计时。他改写自己的结局,提前两日宣告死亡。”
“內斯……”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你也被那道命令……啊,难怪。”我蓦地恍然,“难怪现在的你和从前很不一样,你一点都不慌张,说话很冷静。”
“我不是不慌张,也不算冷静。我只是目睹了太多,知道了太多,我有足够经验去对付情绪上头,不让它们干扰我的思考。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终于不用独自面对凯撒的逼迫。我会成为你的助力。终于,我们在这里见面了。”內斯安抚我,接着换上沉肃的表情和糸师冴商量,“因为我,米切尔·凯撒不再是唯一的篡夺者了。偷来的权能本就不完整。他重生后需要时间理清现状,光是轮回多次积累的记忆就够他费解的。”
“不,他不需要那么多时间。”糸师冴眉头一皱。我也有所感觉,和他一起朝教堂大门望去。
有脚步声响起。
“真是的。”內斯咕哝起来,“这时候发出感慨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说,不愧是你啊……”內斯迈出一大步,一并用手把我挡在身后,“凯撒。”
伴着內斯的低语,凯撒脚步落定。他穿着血迹斑斑的西装,领口敞开,胸口有两道结痂的伤口。他把额前缭乱的金色长发撩至脑后,一张笑意冰冷的脸完全露出来。
“內斯,我做了一件错事。”凯撒微微眯起眼睛。这双蓝眼睛已经没了光彩,我熟悉的凯撒已经被疲惫和野心浸透了。
“上一次,我对我的记忆做了手脚,我让自己作为全新的人诞生。因为我想尝试一个新方法。”凯撒望向我。同时內斯挪动身体,把我完全遮住。
“真没意思。”凯撒悠悠说着,带着刻薄的笑意,“我主动过太多次,也失败太多次。所以,我想把主动权交给规则真正的主人,也许会有转机。”
我心里蓦地一沉,不禁从內斯的庇护中走出来,“凯撒。”我迎上他空洞的目光,“你保留我的一部分意识,安排我死神的身份,当那个没有带着记忆重生的你垂死,你让我接近他,让我在这个过程中觉醒自我。你让我生出怀疑,生出**。这就是你想尝试的新方法?”
“开始是,后来不是。”凯撒走到最后一排长椅,随意坐下,“因为你的**太轻了,完全不能把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我这里抢夺回来。但这就是你啊,让我的喜欢等于火山喷发。随便世界末日爱发生或不发生。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美好,我光是在远处看着,就像上了鸦片瘾似的耽溺其中。我就是这样投入,以至于让內斯有机可乘。他改变自己的结局,超越死亡,超越时间,跟着得知真相。和我一样是可耻的小偷了。当然,这件事还有别人在推动。不过你完全在你意料之外,不是吗?”
凯撒抬起一根手指,对准糸师冴,眼睛还是看着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晚了整整四天才找到我吗?一直阻挠你的人是他。他生怕我的新方法奏效,你对世界动歪脑筋,然后你自作自受,哭到最后全世界只剩你一个人。他耳根子软,听不得你喊疼,搞不好他会比你哭得更大声。”
这怎么会呢?我使劲摇头,不想被这个的凯撒胡说八道动摇意志。
“可以了。”凯撒站起来,鼓着掌为这段坦白画上休止符,“我们开始吧。”
说完,他毫无征兆对內斯开枪。我还未回神,就被內斯推开,糸师冴把我拉走,从教堂侧门离开。
“你不去帮忙吗?”我抗拒被他拽着走,想要回去。
“我去帮忙,然后留给凯撒把你抓走的机会?”糸师冴冷冷地说,接着索性把我扛在肩上,他操起一只金属摆件朝玻璃花窗扔去,一个大洞出现。他轻巧一跃,带着我跳出去。
教堂内部像有火山即将喷发,不断传来枪声和爆炸的声响。
“內斯……”我担心地望着。
“别过去,他不想你看见他现在的样子。”糸师冴把我放下,抓住我手腕,继续带我远离。我拗不过,也不想成为內斯的累赘。面对凯撒的毫不留情,我无法抗争。
“现在我能做的是什么?”我问。
“安安静静地死掉,因为凯撒留给你的骨头是他在葬礼上偷来的。你重生了,但一开始就有21岁。他会再次失败,但不会死心。可谁知道他又要偷走什么去做新的尝试,也许要把你全身骨头都拿去做试验,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
“我不想这种发生,內斯也不想。所以他会不惜代价为你争取时间。”
糸师冴停下脚步,大抵是因为我震惊得快要忘记呼吸,几乎瘫软在地。他转过身,松开我的手腕又用力按住我的双肩,扶稳我。第一次,我在这张雪花石膏般洁白而冷静的脸上看到了别的情绪。他双眼异常湿润,正哀怜地垂视我。
“和凯撒不一样,內斯刚刚成为篡夺者,他没有那么有经验,所以你不要回去,让他适应这份力量,并且独自承受和面对。他必须要有一份艰苦的经历,并将其交给下一个自己。”
“为什么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不能忘记。”
糸师冴的声音一瞬间点燃我的记忆。直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多少不能忘记的事情,又有多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像是凯撒已经失败过多少次,我又死了多少次。
“糸师冴,我又要死了……”我眼泪流出来,全身的水分都涌入眼眶,“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做不到……我没想继续活。但能不能让內斯和凯撒停下来,让他们把一切都忘了?”
“我做不到。”糸师冴拒绝我,继续哀怜地看着我,“只要你还是这样的人,对自己充满悲观,却愿意放众生一条生路。为了这样的你,他们纵然变成白纸,化作灰烬,仍会无数次奋起,向命运质问,进而僭越,试图为你改写结局。可是谁都不能做这厄运的主人,你的颈项和世界的命脉,它必砍向其中一个。”
“我……马上就人头落地了……”我苦笑着,用力抹眼泪。糸师冴始终在强调我生命中的诅咒,它像永燃的烈火不能平息。
但是,如果将纵火之人抓住,在又一根不幸的火柴落入我命运之前接住,掐灭它的话……
“谢谢你,糸师冴。我会记得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收起沮丧,不让悲伤再震痛肋骨。我要把它们掐灭在呼吸中,用牙齿碾碎。抬起头,直视糸师冴青绿的双眼。
看见我振作起来,他笑了笑,用耐心并坚定的神情等待我的下文。
“凯撒在反复尝试失败后,精神状态濒临崩溃。而我不能把他偷来的权能直接拿走,这样会触发毁灭世界的结局。所以,內斯必须记得自己已经取得篡夺者的资格。尽管这不够光彩,他也要被迫承担相应的代价和痛苦。但我必须支持他,成为他的助力。我们要为你争取时间。”
我握紧糸师冴的手,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在他将散布厄运的罪魁祸首诛杀之前,我不会放弃,也不会忘记。
“我向你起誓,一定不负所托。”
他将长剑拔出,剑柄朝向我,这样把剑递过来,一边单膝跪在我面前,缓缓低下端正美丽的头颅。他真的像骑士一样。恍惚间,我想起那个充满幻想色彩的异世界。在那个世界,凯撒的双眼没有失去光彩。他和內斯是朋友,是战友。而我是医务,我会保护他们,保护很多人。
我凭感觉完成誓言的仪式,把剑还给糸师冴,并希望他在今后追猎的长途中平安无恙。但这并不现实,他要对付是一个有能力践踏整颗星球的强者。
再联想到这个世界里,作为运动员的糸师冴年少成名。他前途无量,伴随鲜花和掌声,不会性命之忧。
“你一定要哭着死掉吗?”
面前的人忽地出声,接着,脸上传来略带粗糙而又温暖的触感。糸师冴手心的温度比他的声音温暖数倍,他似乎是这样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再见了。糸师冴。”我背对他,一边听着从教堂传来的响动,一边深呼吸,“我要死了。”
“嗯。我会守着你,直到你咽气。”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真想对你说:你这人真晦气。”
“随意,别人的看法并不影响我的清醒。”糸师冴又恢复一开始那副冷冰冰的口气,但马上,他的口吻松软下来。他发出一声长叹。我真想问为什么,身体却骤然乏力,我晕眩着倒下去。他接住我,托着我的头慢慢放在他腿上。
大脑中翻涌的疼痛,眼前不断出现的重影。这感受再熟悉不过,我再次苦笑,“你反应好快啊,我真的要死了。”
朦朦胧胧中,我看到糸师冴张开嘴,可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他把手掌覆盖在我眼睛上,有意压住眼皮,像对付一个不愿按时睡觉的顽皮孩子。我无话可说,也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我再一次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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