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履行教父的职责。他境况富足,性情也沉淀下来,有足够耐心善待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她喜欢那间书房,他便把折叠床搬进去,并教她如何使用书房里的收纳功能。从这一刻起,女孩真正认识自己的姑母,家中曾有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成员。
“这也是我姑姑做的吗?”女孩指着雕刻玫瑰花的椅子。
凯撒点头,把女孩抱上去。他蹲在她跟前,微微仰着头,像骑士一样。他看年幼的孩童抚摸花朵,本身也像一朵新开的花。记忆随椅子摇摇晃晃。他眼中有模糊的光影。
女孩的症状在好转。她还保留主动与人交往的意愿,但是互动方式变得怪异,会随手拿起一样东西敲打别人。这就是她认为的问候。有时手里拿的是利器或重物,问候就变成伤害。
凯撒不完全统计,自己前后被植物花刺、装缓释肥的瓶子、装饰相框还有活龙虾敲过打过。凯撒没责怪,试图找到症结,以早年对心理学书籍的博览和一些个人经验。首先限制她的行为自由,但允许她以不伤害自己和他人为前提,使用小型管制刀具。这是女孩不曾体会的。她惊喜于自己可以切水果,去院子里摘花,也可以在厨房做帮手。
她开口说话,说得越来越多。今天说的话总比昨天多一些。凯撒顺便纠正她的发音,还有一些措辞上的毛病。
“我今天摘的鸢尾花,有一朵是你的眼睛。”
“谢谢你,孩子。但你摘不下我的眼睛,你摘到的是和我眼睛颜色一样的蓝花。”
花草繁茂,布局搭配和谐,春夏的美景更是令人神往,凯撒的院子备受邻居喜爱和追捧。他们都是社会名流,更加乐意与凯撒交好。这不是凯撒的本意,也婉拒生人前来参观。还在拜塔慕尼黑服役时,他被形容为“雅致并且浪漫的隐客”。
还有一张在网上疯传的照片。**上身,肌肉被汗水淋得发亮,他就这样踩在梯子上给藤本月季剪下残花。他无意炫耀,也没有暴露癖,单纯是那天太热。太阳光发白发烫。
一名现役前锋,在本职工作以外,不以商务或娱乐活动为兴趣,甚至宅家,对社交有怠惰情绪,爱好局限在大众认知的偏僻层面。这很有讨论度。
还有投票活动:在什么场合偶遇米切尔·凯撒的可能性最大。
较为可靠的回答是书展、花展,还有游乐园。他是三个孩子的教父,他公开过,并且警告,杜绝媒体以任何形式影响孩子们的日常生活。
其中,双胞胎老大的儿子曾被猜疑,说是凯撒的私生子。孩子的母亲,她长得实在符合大众对球星绯闻对象的想象。而且她比凯撒年轻,又不过分夸张。一切都恰到好处。
听说这件事,凯撒火冒三丈。双胞胎爱他,尊敬他。两个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捧在手心上。自从被追尾,害副驾驶座的內斯也栽进施工现场的大坑后,好多年里凯撒都没这么火过。当然,造谣者连同这家本就不入流的报社遭了报应。他不会轻饶。日后在出版界闯出名头的小赫尔墨斯也会一展长辈风采。
发现女孩尤其喜欢蓝色,凯撒略感棘手。天然的蓝色花卉不多,院子里只有德国鸢尾和大花飞燕草,也没种多少。他把大部分精力留给柠檬树、接骨木和藤本月季。
月季和玫瑰都是蔷薇科的木本,同根同源。由于基因和花色素的限制,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真正的蓝色玫瑰。不存在蓝色玫瑰,也就不存在蓝色月季。自己偏偏种有一株名叫“蓝色阴雨”的月季。比起其他藤本,它显得小巧,被养在吊盆,春天开成粉紫色瀑布。凯撒喜欢把椅子放在花下,坐着看书或打盹。
粉色或紫色调的月季是允许被冠以蓝色之名的。人类对蓝色花朵有向往,这幻想值得认可。育种家的前赴后继,这努力值得认可。
“拜塔的蓝玫瑰”,自己也被认可。仔细想想,这从生物学上就不符合。凯撒想重新开始。回望过去,自己尚还年轻,除了追逐、争取荣誉,心无旁骛。只要满腔野心被填满,被怎样包装都无所谓。又回望更远更旧处,每天战战兢兢,几次差点被逮住抓去警察局。保留吃面包边的爱好,原因又不能轻易说出。
整个上午,和女孩把院子一角重新规划,种蓝雪花和矢车菊。凯撒很早就想种几棵矢车菊。蓝花矢车菊,蓝芙蓉、车轮花,这令自己想起她。也正是怕想起,抱着陷入就无法拔身的顾虑,凯撒没有一直行动,直到今天。
又一次崭新的邂逅。
凯撒盯着蓝花,感受到她依旧年轻,年轻得好像与自己相差一个世纪甚至更多。自己正在从新千年后半朝前望,望见她在文艺复兴时代经过。可惜自己始终不得写诗的要领,他多想致以她褒美,毫不比《神曲》中的佛罗伦萨少女逊色。心里难过,滋味如同地狱。凯撒埋怨作者,那地狱的绘图清晰,一览无余。九层地狱,自己每一层都该去一次,因为或多或少都沾上对应的罪行。
“给您。”女孩剪下一把蓝雪花枝条。凯撒接过。这蓝色过于表面,没有回味的余地,不像她。但这样也好,盯着花,就免得再想起旧事。
她去世已有十九年。
回厨房,准备午饭。凯撒不雇佣厨师,家里没有佣人,只和家政公司签合同,让他们每月派人做一次全屋清洁。
“我喜欢。”女孩说。凯撒默默补充她的后半句,诸如喜欢独处,享受孤独,自己支配全部时间和空间。
她削土豆,动作笨拙又非常执拗。这让凯撒想起从前的自己。那时她还在,和內斯说过安慰或鼓励的话。这多少有点伤自尊,于是没听从,非要以自己的方式制服这坨黄溜溜的东西。
为了骄傲,自己做过多少不应该的事啊。凯撒叹息。
把火关小,耐心等女孩削完最后一颗土豆,或者说,每颗都只剩下一半左右。他仍感谢她的帮助。连皮削下的大份土豆肉可以用作堆肥。
“您不在乎,因为您很有钱。您可以买下全世界的土豆。”女孩说。
凯撒倒油,用手探着空气里的热度,“是的,我可以用钱去买,哪怕要从一个快要饿死了的人嘴里抢食。但这样没有意义。”
女孩想了想,问,“你会种土豆吗?”
“没有,但我可以尝试。要加入吗?”
“可以,然后分给穷人?够分吗,土豆和穷人谁多?”
“肯定是穷人。”
“为什么?”
“因为愿意为穷人种土豆的人,还是太少了。”
凯撒意味深长地说,往锅里倒土豆,接着翻炒,加入其他蔬菜和调味料,最后注入半壶开水,盖上锅盖焖煮。
就做饭这件事,凯撒挨过不少教训。她的祖父还送来一本阿尔高特色食谱。老人亲手抄写的,如果需要高山食材,只需要一通电话,他会准备齐全。现在凯撒还能收到从山上寄来的包裹。只是老人早就不在,是其他人在办理。
昔日来家中疗伤的女孩,她已经平安健康长大,就在阿尔高定居,住在那栋老房子。平日放牧务农,唱歌跳舞,闲暇时做刺绣和木雕,往山下寄特产。出乎意料,这孩子手很巧。凯撒恍惚看到她的影子。所以人都这么想,欣喜若狂,接着热泪盈眶。
这没有带来好结果。女孩在成年礼上公开拒绝,绝不穿戴祖母留下的华服和首饰,因为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替代。
教女开口的一刻,凯撒心里生出恐惧,仿佛有诅咒降临在头上。这时,她去世已有二十五年。
又十五年过去,教女生下一名女婴。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家族久违的女孩。凯撒没答应做自己小女儿的教父,她反而高兴。
“昆汀的要求是无礼的。他不是在给新生命寻找庇护,而是他自己需要仰仗一个有威望的人。”她对亲生父亲直呼其名,对童年耿耿于怀。但她顺从教父,在凯撒面前会浅浅微笑,说话变得温和,“您有享受独处的权利,再不会有孩子齐根剪断您的玫瑰和月季花,把蜂蜜一桶接一桶倒入种鸢尾花的池塘。”
这些是她年幼时做过的。凯撒允许她的尝试,在鲁莽中摸索出回归正常生活的道路。至于她对父亲昆汀的偏见,凯撒很想为后者辩护。可她不会真的释怀,原谅他作为父亲的笨拙。
昆汀也曾是少年啊。那时的他多青春,多开朗,抱着相机跑前跑后。在埃菲尔度过的假期,一起采摘野苹果的快乐,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凯撒把思绪交给回忆了,也知道这追忆如同扑火。欲图和时间谈心,时间却把期许和欢笑化为伤害。过去灿烂燃烧,在心中升腾起悲痛的火苗。
时间带来邂逅,带来离去。年复一年,季节轮转。
凯撒和这个家族关系愈发亲密,心中则是满腔的遗憾和追忆交织在一起。有时夜不能寐,不得已要在过去稍作停留,于是去院子里驻足,站在藤本月季下。大片花香味颤动。她的柠檬树总是葱郁,夏天结出的果实金黄饱满,饱满得像一次崭新的邂逅。
早安。
午安。
晚安。
在不同的时间问候,又和时间做不平等的交换。因为她不能再回应自己。
今天,凯撒收到小赫尔墨斯的来信。纯手写,信纸对折,放入信封,以火漆印封盖。印章纹样是船帆和日出,附一行拉丁文小字:CARPE DIEM。意为:不负今日。
两个人不定期这样联络一次,很有仪式感和乐趣。
信在周五寄出,两天后交到凯撒手上。距离跨越大半个德国,这速度不算慢。凯撒也这么想。虽然信里的内容,他周六早上已经得知。但当把那一日的小片时间从信封里拿出来,才更有事情已然发生的实感。
小赫尔墨斯说,今年毕希纳奖评委会是他最认可的一届。凯撒也这么想,因为摘得桂冠的是自己的忘年挚友,也是她的舅舅。诗人虽是毕希纳奖的常客,评委会却在他去世二十年后才想起拾粹遗珠。
跃进的时代终于肯为老诗人放慢脚步。
凯撒等这一天很久了。
舅舅逝前最后几年里曾有过一次提名。他饱受病痛折磨,而与死神僵持不是为自己抱不平。他的头颅里仍住着年轻的诗人之魂。于他而言,所剩无几的精力要留给写作。
那也不是老诗人第一次被公众想起。凯撒记得很清楚。同一年,他正式接替诺埃尔·诺亚,成为拜塔慕尼黑的核心。他身价大涨,恰逢空气显示屏兴起,便被邀请参与体验。又一个时代将要诞生了。凯撒预见智能机的落幕,心里并不激动。他怀念从前,更愿意回到田园牧歌的旧日,可以用整个晚上写信,再等待更多晚上收到回信。他一次感觉到时间富有质感,并且可以和另一个人交换彼此的岁月。
——然后我变成一部作品,诞生出血肉。我的思念永无完结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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