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飞光

“上个星期,我偷偷给小赫尔墨斯的新项目追加一笔资金。他是个有良知并且心口如一的人,我希望这样的人能得到应有的回报。”凯撒说。

总有好作品因为缺乏出版资金而迟迟不能问世。就像运动员囿于贫穷,囿于家庭的挣扎,凯撒见过太多,本身就是例子。而现在,他不需要重返绿茵场。绿茵场是年轻的单行道。他回到书里,但告别弗洛伊德、尼采还有萨特很久了。某种程度上,人类需要读诗。至少他很满足,可以感受到别人的思考和生命,他们的失落与激情。

“可惜我不能留下些什么,也没必要留下。不为人知,反而让我觉得自在。”

凯撒笑起来,和舅舅说起出版商多次联系,并且还没放弃,希望能争取到他自传的独家版权。

“我不会写这东西的。”

说着笑着,他偏过头。视线穿越占据露台一侧的茂密藤月花丛,那扇窗户紧闭的房间,里面有他的秘密。而且他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尽管严格意义上讲,这已经不是秘密。舅舅知道自己的侄女被他爱着,而她又刚好是亚历克西斯·內斯的未婚妻。

不可理喻,荒谬的爱情,深深迷恋着朋友的伴侣,对她几乎是一见钟情。那女孩爱笑,富有活力,擅长对付庞大或细小,又复杂精密的金属造物,而她对付的手段更强硬,也更巧妙。她本身就像一把被天鹅绒包裹的手术刀。这恋爱来得很冒犯,也很确认。

我确认。

凯撒确认那一瞬间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离开书房,他走进上锁的房间。里面空无一物,除了一把被轻纱覆盖的椅子。

“又一个夏天来了。”

凯撒对着椅子说话,手指抚摸轻纱。他不敢,极少越过这层轻薄的隔断直接碰到椅子。这椅子会像镜子一样,连心脏中最轻微的呻吟都映照出来。

抚摸着,在这恍惚的错觉中,凯撒的忧郁烟消云散。他在回忆,识得湖畔的青青草叶,夏季森林浓烈芳香的气味。那欢笑的声音,野苹果树间荡漾的光影。但就在她像燕子一样翱翔,颈项那么一回转。凯撒醒了。他退出房间,走进院子。月光飘落在泛着绿色的草泥上。

她不在自己这边,而在月亮的那边。凯撒当然知道,不幸的消息也让心头染过病。但还要等更久以后,年轻的心才会彻底死去。是的,他还年轻,年轻的意念,年轻的凝望,奉献照旧。有时自问,唉,米切尔·凯撒,你个傻瓜。你所渴求的不过是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早就该放弃,然而从不撒手,一再转身去追求。

他69岁,她21岁,加起来除以二,就是45。只有45年的人生远远不够长久,但也比停留在21要好。

为什么她成了无骨的幽灵,地下会有安宁吗?

凯撒无处得到回答,也许她安息了。他却清醒,佝偻向火,看着月亮想起从前。

哐当,哐当。家里倏然传出破碎声响,像一群野狗闯进来,把橱柜里的碗盘全部打碎。凯撒没有立即冲进去,而是绕过正门,潜入一楼尽头的房间。他有一把枪。德国允许公民合法持有枪支。确认声响正来自厨房,肇事者也还在制造动静,凯撒融入阴影,在门边站定,缓慢把手举起,枪口对准。

但,他下一秒就犹豫,甚至呆立在原地。

小夜灯稀薄的照明中,出现一团活跃的泥巴,或者说被各种酱料、调味汁染上颜色的扭动凝胶。它的头——如果说它存在这样的部位——左右摇晃,想要甩掉盖在上面的垃圾桶。垃圾桶是传统的圆柱筒造型,没有盖。这在很多家庭里已经不见踪影。但凯撒不想采购智能保姆,一种现在卖得很火的家用机器人。他不懒惰,也注意保护个人**,厨余垃圾宁可自己收拾。

也幸亏家里没配备全套智能产品,不然现在厨房可能变成战场,变成废墟。新一代智能保姆搭载防暴模块,非常强悍甚至危险。

凯撒打开灯,完全看清泥巴(凝胶)的全貌。不是皮套,否则里面的人,手比腿长,而腿只有大腿或小腿部分。总之上肢长得过分,下肢很短小。另外它的臀部、腹部和胸部共享半只橡木桶大小的空间,骨头内脏不是挤在一起,就是胖得一塌糊涂,实在是畸形。

也许是到了这个年纪,不会轻易被吓到,凯撒很快就冷静下来,握着枪,怀疑又好笑地盯着这坨闯入者,当然也相当气愤。他的盘子、碟子,大大小小的碗碎了一地。因为大半个橱柜都被它压垮,出现一个大窟窿。又在刚才,它的手把冰箱上的花瓶撞倒。还好插的是仿真花,瓶子里没水,不然又多一件麻烦事。

“对不起!”忽地,它发出声音,也总算把垃圾桶从头上摘掉。无比古怪的形象,活像专门吓唬儿童的泥沼怪物。

“把手背在身后,别乱动。”凯撒说,朝前一步,用枪指着对方。他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回答是否定。因为这东西立即把手规规矩矩放好,以软体生物才具备的柔韧度,漂亮地纠缠打结,变成一根麻花。

简直不是人。凯撒很佩服自己这时候还能如此冷静幽默地思考,他踢开脚边的玻璃碴和陶瓷碎片。这动静弄得泥巴凝胶身形瑟缩,它又说一声对不起。凯撒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你是什么东西?”他问,一边寻找它的嘴到底长在哪里。

“死神,三日之后要收割你的灵魂。”它发出声音。稍顿,它又放轻语气,“很抱歉,凯撒先生,但你三天之后就要死了。”

凯撒这时才感觉混乱,真正的混乱。

“我要死了?”他问。

“是的。”它回答说,又急着补充,“我本来一周前就该出现。但来的路上总是遇到麻烦,可能是别的同事在捣鬼。”

这也能职场霸凌?凯撒不合时宜地在心里开玩笑。但他确实需要转移注意力。

“好吧,死神。我原谅你迟到了。”他依然把枪口对准,没有一丝动摇,“回答我,每个将死之人都会见到死神,然后被告知自己只剩下一周时间,是这样吗?”

“不一定,这要看上级怎么指示。有时我们只需要把灵魂带走,不做任何事先提醒。”

凯撒沉默了。仿佛世界认可自己的顽固,终于交出了它的秘密。可这秘密多么荒诞,多么苍白啊。他抿着嘴唇,感受嘴皮的干涩,接着口腔里泛起一股锈味。他开始吞咽唾沫,却像在吞烧红的钉子。

“你是,死神?”声音从他牙齿里发出来。

“是的。”

砰!

凯撒扣动扳机。他欲杀死死的化身。于是这一枪带着质问,饱含怒火,也几乎把他的灵魂都抽走,压缩在枪膛里。枪响之后又还剩下什么,干枯而扭曲的记忆,脆硬的固执,随时都可能折断的坚持?

啊,还是要坚持。坚持已经是一种本能行为。

凯撒听见心脏在喃喃低语。暂时地,他不知道自己要坚持什么,为什么坚持。他孤零零的。所有往日的记忆,一遍一遍掠过他的脑海。

她什么都不知道。凯撒回望,凝视她的死亡。她就像月亮一点也不记仇。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天亮了就把天让出来。可夜晚又降临,她怎么不回来?她被收割的一刻,毫无反抗,毫无留恋,仅仅那样乖顺,连一句悲伤和说情都不讲就去流亡吗?

再看看死神,它吃了一颗子弹,凝滞不动。但它没有消亡。凯撒确认无疑。它在接纳自己的怒火。多么讽刺啊,因为自己还有三天时间,所以它不会反扑,没有报应降临。

可她呢。那苦难降临时,正是她最不需要它的时刻。而她始终没有发出悲鸣。他替她遭受了,至今耳边还残留惨呼的余音。

砰!

他再开一枪。他可以再开一枪。他要彼时对她的灾难背过脸去的一切都洗耳恭听。

砰!

她的夭折怎么并非天大的悲哀?

砰!

太阳怎么能一如平常从天空落下,却不是去挽留一颗月亮的离开?它不知廉耻地再次升起,像狗继续着狗的生活,在电线杆上蹭着它肮脏的屁股!

砰!

砰!!

所有子弹都被打完,凯撒还在叩扳机。仿佛回到年少无知又落魄的过去,一无所依。那时他想的是什么,想要活下去,想要身边有人,光鲜的人,可以仰仗的人,可以做朋友的人……

后来这些人来了,又走的走,散的散。自己的生活非常干净,像此刻空空的枪膛。用力呼吸,似从海底浮出来,极力摆脱下坠的拉扯。凯撒把枪重重摔在料理台上,靠着冰箱,缓缓坐到地上。

“先生。”那东西吐出身体里的子弹,弹坑很快复原。表面光滑。它说,“你的邻居报警了。”

凯撒一言不发。

十分钟后,邻居和警察闯入他的家。监控里没有死神,只有无故被打开的厨房窗户,橱柜一角突然裂开大洞。玻璃和瓷质餐具雨一样哗啦啦掉在地上。房子的主人,凯撒对着空气开枪。

这一刻,自己失去球星光环。凯撒能感受到外人眼中的困惑,怀疑他独居已久,日渐衰老,精神开始出现问题。这屋子也被诅咒,有不可理喻的东西进来了。

除了凯撒自己,谁都看不见死神就在这里。它和绿植一同伫立在角落,安静观望。不在意自己回答得多么敷衍,带着欺诈和隐瞒,凯撒只想快点把人统统打发走。除了和死神继续对峙,其他的事情,他无所谓。

“在天亮之前,你不要和我说话,就站在那里别动。”凯撒命令道,给自己倒一杯冰水。他绝不碰酒,他不想逃避,捞过一把椅子,坐上去。一整晚,他在玻璃和瓷片的废墟上思考。他想起一些事,一些他认为是幻觉,是臆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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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sub rose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