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志田和郑刚在游轮上见面。
两个人一张沙发,在观景甲板闲坐着,黎志田晃荡着半杯威士忌,让侍应生给郑刚冲了杯速溶咖啡。
他说你快要当上省公安厅一哥了,不干不净的东西,不能拿出来招待你。见谅。
郑刚饮了饮咖啡,笑着说黎总有心。当水警那会,就认这个,一杯冲三条,顶一个通宵。要是有口烟抽,就更美了。两块钱一包那个,我年轻时候瘾大,一天一包。
黎志田说,江城。
郑刚说对对。
他的目光眺着江面,像是有些叹惋,说后来结婚,老爷子闻不了烟味儿,我就戒了。
“想当年”才开了个头,郑刚却陡然说,换了单位,还没请你去坐过,有时间到我那儿,好好招待你。
黎志田说那我正好送你一份大礼。
郑刚说不用麻烦,他在电话屏幕上调出一条影像记录,摆在两个人中间,说,这个就挺好。
播放画面是一艘货轮的甲板。
几个工人,一身杀鱼的行头,正在切割尸体。尸块兜在渔网里,有人合力拖到船舷,抛向船外,有人持着水喉冲洗血污。
镜头随着浪涌起伏,像个幽灵。
也许是一架不知何时降落在船上的无人机,也许是某个工人有意堆在杂物中的监控探头。
不清晰,但是足够看见,甲板尽头站着唐大年。
郑刚说,你这四个兄弟里,数唐总最贴心,最称你的意,你去我那儿做客,带上他,不知道他肯不肯。
黎志田说这种小电影,我也有几个。
他也从电话里调出一条影像记录。
这支电话推到两个人中间,把郑刚的电话挤了回去。
画面是在后厨之类的狭小空间里拍的。
有个人,一身官气纠纠,一脸不耐烦,盯着手下倒腾冰。
冰是收缴上来的,包装外封着海关专用证物袋,贴着销毁字样。
手下正一袋一袋撕开,倾在一台搅拌器里。
画面一角,拍到了掺好砌好的,待包装的冰砖。
黎志田说这个雷关长是你离任前举荐的?他的生意,你占几成利?四成?
郑刚笑着摇了摇头,说,顺水推舟的事儿,我分文不取。
黎志田说,你不沾手,还捏着他七寸,他不出事,样样听你的,出了事,反咬不到你身上,你顶多一句当初看错了人,就甩脱了。
郑刚远目着,好像没听见。
黎志田收回那支电话,说了句揶揄的体己话,他说老郑,人都坐在省厅了,手还伸在海关,想当太上皇啊?
郑刚侧过身子,一副恳切的样子,他说老黎,你啷个不懂我的心,这江头岸头可没写着黎字,随便来个张关长李关长,你水上生意不晓得搞不搞得赢哟。
黎志田冷着脸,抛出个物件。
它敲击在两人身前的木质甲板上,回响涩而沉,打了两个旋,泊下。
是那支曾经握在刘锋手里,一枪送走了罗春再的柏莱塔。
郑刚俯身拾过它,掂在手心,翻覆两遍,试了试枪栓,双手持住枪柄,食指预按着扳机,枪口抬起来,指向黎志田,嘴里模仿着子弹击发的声音。
一向如此。
两个人各自计较着斤两,见面,互扔几个雷,进一步退半步,再进半步的半步,一边拉锯一边权衡,像一对相看两厌又挦扯不清的怨偶。只不过,这几年可扔的雷渐多,可退的余地渐少。
郑刚说你们家老三讲义气。老二拔刀子放狠话,不许任何人走漏半点风声,临出货,老三还是知会了你。你这么一扣,耽搁了交货日期,这些天光是损失的利息,都够买你这船了。
黎志田说你和老二老三老四瞒着我做生意没什么,但是占着我的仓库我的船,还要坏我的规矩,不合适。
那天,黎志田干掉罗春再,又让老唐清点了那间仓库的货——一批高功能军用设备,从未准许入境的制式型号,有的,还没公开发表过。
黎志田把一叠货样照片扔在郑刚身侧——监控、窃听装置,追踪器、导航仪,有的不知道用途。枪只是更容易辨认的一种。
他说你想干什么?军备竞赛?省厅那么大不够你耍的?
郑刚向照片投了一眼,笑他。
这里头的东西,你也不是没用过,不信去问刘锋,你电话里那几支揭我短的小电影怎么拍的?
郑刚拎出一帧照片说,定向拾音器,记住我的声音以后,别管谁在那儿七嘴八舌,它就追着我一个人录。这个,刘锋要到边境上,从俄罗斯人开的杂货店里找,他肯定没和你说过,因为东西不干净,价钱也不便宜。
下次你告诉他,到我这里买,家门口,质优价廉。老板再有钱,过日子也要精打细算,对头?
郑刚不慌不忙啜他的速溶咖啡,这么多年,外人都以为,黎志田和他秘书是雷打不动一条心,只有他看出来了,这两个人之间有那么点说不清的嫌隙,他一提刘锋有事瞒着,老黎就有点分心。
他乘势把照片全数拨回黎志田那边,说,你的仓库,你的船,你们家老三掌着行市,你紧张个逑。
黎志田掀了他的底牌,他说两头搅和,顺手把我兄弟几个装进去,等过了河,再拆了桥,你好一统江湖。
郑刚笑了一声,起身拉上夹克衫的拉链。
他像要走,却又驻足,仰头静听了一会。
风茫茫水茫茫,江声里,若有若无荡着一把空灵灵清亮亮的戏腔。
那是集团为朱丽录的第一张黑胶唱片《周仁献嫂》正唱到《哭坟》一折。
郑刚说什么年月了,还听戏呢?老土。
他叫来侍应生,让把唱机关了。
又像是随口一提,说省歌剧舞剧院新排了一台舞剧叫《桑园会》,下次请你。
顿了顿,说算了,你的日程得问刘秘,你没人身自由。
郑刚笑得幸灾乐祸。
对了,你秘书替你查了那么多人,你查过他没有?
黎志田忽然警觉,这才是郑刚要扔过来的雷。
他仍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郑刚没说什么。
郑刚探过身子,扶着沙发靠背,跟他扯闲篇。
诶,你们集团,关于刘秘最有名的故事是什么来着。
他竟然知道市发改委吴主任的八旬老母住在广西十万大山,身上天生带着一种难治的癣症。他也没求吴主任办什么事儿,就从德国请了一个皮肤病专家,领着医疗队进山义诊,强行把老人家治好了。这事儿还是老太太自己和吴主任说的。
吴主任是个大孝子,打那儿以后,每个季度的发展建设规划草案,分管副市长还没看见,你就看见了。你们集团靠这个买地,哪儿盖小区,哪儿开商圈,是未卜先知啊,赚翻了。
我说老黎,这么个人放在身边,你后脖颈子不发凉么?
郑刚从黎志田身后,递过来一只文件袋。
黎志田抿着余酒,不动,不接。
郑刚手一松,文件袋落在沙发上。
你不敢查的,我替你查了。你看明白了,咱们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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